严玉畴来到东宫书房,太子周兴已然在此等候。严玉畴甫一进门,便见太子双目一亮,表情期许中暗含欢欣,他心里“咯噔”一声,暗暗觉得大事不妙。太子虽自幼丧母,幸得荣德帝尚算看重,幼年在这险恶的宫闱中生活的还不算太艰辛,后来李老将军归京,又得其明目张胆的庇护。值其少年,李老将军逝世,李钊回京奔丧又顺势留下在侧照顾,还傻乎乎地教唆他尽情做个纨绔。自小虽然吃了不少三四皇子的窝囊气,但也算是有来有往,太子周兴本人还真不是个不敢出头的性子。
严玉畴一见他这冲自己跃跃欲试的表情,便觉要糟,生怕他一时冲动说出什么虎狼之词,连忙抢先道:“多谢殿下美意,臣也恭祝您新春怡悦,愿您新的一年励精图治,躬行不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周兴原准备了一肚子的衷肠,却被严玉畴这番七拼八凑的场面吉祥话给一股脑堵在嗓子眼里,他这就有点懵,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好,只得犹犹豫豫地道:“老师也……新春怡悦。”
严玉畴似是对他这个反应颇为满意,微笑道:“殿下有心了,体恤下属,年后轮转一定会取得佳绩,想必届时也是辛苦劳顿,殿下也要趁着年节多歇息歇息养精蓄锐才好,今夜尚需守岁辞旧,臣就不打扰先告退了。”
许是他回避之意过于明显,周兴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但却并不能就此接受,急忙疾步向前拉住严玉畴的袖子道:“老师别忙着走!”
严玉畴被拽住,只得故作疑问状望向周兴,一副万事不知的诧异样子。周兴心中疑虑徘徊,他一边怀疑以严玉畴的聪慧,早将自己的心思看透了,现下便是故意回避,一边又觉得自己隐瞒地颇为严实,他应是毫无察觉,便故作孺慕天真道:“老师,日常辛苦,今晚留下来一起守岁吧,父皇今夜观星,必定只开个小宴早早便散席了,不会要我们一起守岁的,东宫……我自己守岁……”
这话说的孤单可怜,可是严玉畴并无恻隐之心,他宁可回到自己的小院子,也自己守岁,便道:“殿下莫要任性,这于礼不合。”
周兴见他拒绝地如此干脆,心中发沉,连忙道:“老师不愿意进宫的话,夜里我去老师家里,行不行?今夜家家守岁,我带宝禄陪着悄悄出宫,不会有外人发觉的!”
严玉畴大皱眉头,劈手将袖子从周兴手中拽出,沉声道:“胡闹!你是储君,怎可做出如此不成体统的事!且将自己安危置于何地?已加冠了,莫要像个小孩子一样不懂事。”
周兴嘴里发苦,饶是他心思深沉,此刻也压不住情绪了,便垂着眼睫道:“正是因为加冠了,不再是小孩子了,才想与老师痛快饮上两杯,再抵足而眠讲讲心里话……老师,莫要拒绝我……”浓黑睫毛下,目光黯淡,好似在强忍着一抹晶莹闪光。
堂堂储君,好似被主人抛弃的小狗。如此可怜啊。可是严玉畴仍是心如铁石,淡淡回道:“不要任性,君不能出宫,臣也不可入宫。”
这话好似意有所指,周兴却也没有心思分辨了,他仍是想尽力争取促成今日的长谈计划,便找补道:“老师莫生气,我不任性了,那能不能……能不能现在先陪我一会儿?”
严玉畴早已分辨出周兴意图,也不花心思绕圈了,故意平淡回道:“不了,约了远之谈些正事,目下约莫他已在宫门外等我了。”说着他想到李钊这时可能已经缩着长手长脚憋屈地坐在自己的短小车厢中等候,忍不住心头一乐,虽然面上维持着表情,可难免眼中亮了一亮。
周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没有错过这一个瞬间,与之相对的是同自己说话时不咸不淡的语气,若是人的怒气会变成爆竹,这会儿恐怕周兴的胸膛都已给炸烂了。他清楚地分辨出这是妒,是烈火一般的妒忌,灼的人再无忍耐的可能。
周兴猛地逼近严玉畴,双手如铁钳一般紧紧抓住他的双肩,咬牙切齿地低吼道:“所以你是选了舅舅是吗!但是我瞧出来了!他最近在避着你!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就不能选我!我会对你更好!不会避不会闪!我会一直对你好!”
严玉畴也没料到周兴会如此冲动,一时间震惊到失语,只能怔怔地望着周兴如同熊熊燃烧的灼热眼神。而在周兴的眼中,这副茫然的样子就更加可爱了,他情不自禁地凑近,口中痴痴唤道:“老师……”
严玉畴乍然清醒,给吓得六神无主,连忙推拒,可他手无缚鸡之力,一时之间挣扎不出周兴的桎梏,眼见得周兴往自己脸上越凑越近,憋红了脸使劲浑身的力气猛推一把,同时大骂一声:“荒唐!”
周兴被推得退后半步松了手,严玉畴自己却摔了个屁墩儿。他力气不足,反应倒是快,立马从地下爬起来,怒瞪周兴道:“莫要让我再听到你说些荒唐胡话!”
周兴待要再说什么,他转身开门就跑,丝毫不给听的余地。
李钊尚未进门,便听见太子愤怒的声音:“……你为什么就不能选我!我会对你更好!不会避不会闪!我会一直对你好!”他一怔,便没有推门,而是鬼使神差地往旁边一闪,缩身蹲伏在窗下,凝神听着两人谈话。
李钊并未偷看,也不知房中是发生了什么,只听见一番衣袂翻动之声,须臾便有严玉畴喝骂完就跑。待到严玉畴跑出庭院,只听得周兴在房中狠狠踱步,继而猛地击在桌案之上,震得笔砚之类叮当作响。李钊赶忙在惊愕中摸摸鼻子,悄摸摸地顺着墙根也溜了。
他翻墙出了东宫,向皇城门走去,同时细细咂摸方才发生的事。这人谈不上心机深沉,可也并不是傻子,稍一品味,再结合先前太子的少许异状,自然便明白了。一时间心里不是滋味,只觉着开始有些憎恨严玉畴,为何如此招人?
一边恼着便走到了门前,此时马车拥堵已减轻了少许,李钊抬眼,正见到严玉畴的背影。景明已将李钊的马牵来,他正扶着景明的手,迈步扭腰地往马车上爬。李钊定定地瞪着他那细弱的腰身,又忍不住瞪那只交在景明手里的瘦长白手,心中恼恨愈加涨大。
严玉畴在车中未见到李钊,坐定后便挽起帘子向外张望,正见到李钊剑眉深蹙走过来。他便微微探头,诧异问道:“你怎么才来,我都去过一趟东宫出来了。”
李钊闻言,想起方才场面,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恨恨道:“你是不是狐狸精变的?”
“啊?”严玉畴呆住,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李钊又恨恨瞪他半晌,转头哼道:“没事。”
严玉畴见他如此,忍不住也皱了眉,骂道:“你吃错什么药了?”
李钊神态不虞,倒也没有回嘴,只是拉长了脸问:“找我何事?”
严玉畴一滞,本来想试探的那些话,隔着车厢可没法讲;要唤他上来,看他被叫来满脸的不高兴,突然又觉得不好开口;再加上方才让太子横插一杠,正是心乱如麻。严玉畴不知如何是好,犹豫来犹豫去,只能支支吾吾道:“就是……问你点正事……也没什么……”
李钊突然感到莫名烦躁,眉头皱得死紧,漂亮的脸孔显得有些乖戾,沉声道:“正事是吧?有点眉目了,等差不多了自会告诉你。”说罢也不等严玉畴回答,径自走开利落上马,扬鞭而去。他策着骏马快速扎进前方拥挤的车流,扬起的烟尘扑了正准备上车辕的景明一脸。
严玉畴从头到尾摸不到头脑,被李钊这一通脾气发的一口郁气憋在心口上不来下不去,又被太子搅合地心烦意乱。他脑中念头纷杂,突然意识到,若是自己开口跟李钊说些有的没的,如果李钊本无那个心思,那自己岂不是做了和太子一样的事。也许,李钊也是同自己一样,瞧出来了自己要说什么,又不想伤了面上的和气,故而刻意回避,可遭人觊觎,却又难免心情不快。
思及此处,严玉畴顿觉意兴阑珊,扯上了帘子,闭了眼将头倚在车厢壁上,缩缩身子,躲避着外面刺骨的寒风。
这一个除夕夜,太子周兴在皇家小宴上频频敬酒,一会儿愿父皇别太辛劳要保重龙体,一会儿又祝愿父皇占星炼丹都有所进益。待到醉态初现,甚至掉了眼泪,言说几位弟弟因着自己加冠便要遵循旧例封王离京,实在是舍不得。听得荣德帝好不感动,大赞其至纯至孝,赏了自己新提炼出的金石给他观赏。宴毕周兴捧着赏赐回了东宫,皇城中盛传,太子对着赏赐守岁,感动地又流了眼泪。
这一个除夕夜,将军府中,李钊手下不归家不值守的,全部被喊了来,肉管饱,酒管够,年节就是要喝一个痛快。喝着喝着,杯换成了碗,碗换成了坛。笑着笑着,划拳改为了摔跤,摔跤改为了比武。待到子夜,演武场中躺了一地的醉汉,成功守岁的只有李钊一个,抡着已空的酒坛,对着兵器架大吼:“来啊!有本事再来啊!”外面将军府下人放了炮仗,李钊将酒坛一摔,“哗啦”声中,他扒开自己的上衣,在新春的刺骨寒风中光着膀子,一边大叫一边冲进庭院抢过竹竿,将上面正在噼啪作响的鞭炮挥舞地四处纷飞,吓得众人连连躲避。待到爆竹放完,李钊把竹竿一扔,又跳上屋顶,一通捶胸顿足,最终以踩破了一大片屋瓦掉下来收场。
这一个除夕夜,严玉畴的小院子里,早早地用了饭,早早地让仆从都各自去休息,严玉畴坚持自己守岁。一盏孤灯,一卷旧书,一壶冷茶,一夜寒风,严玉畴并不在意,在房中静静枯坐。直发呆到子夜,闻得外面街道上鞭炮声起,严玉畴披衣而出,也不秉烛,摸着黑迈出门槛,抬头正见三星高悬于浓黑夜空,他冷得袖起手,这透心凉的冬天,说是今日新春,可是天地为何还这般冰冷。哪里有春天呢?
*李钊:狐狸精!
严玉畴:您有病!先看看您自己的长相好吗?
周兴:我就是嫉妒……
李钊:小孩子闭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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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二十三 失之交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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