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新春对某些人来说着实谈不上佳节，可拉长脸煞风景也好，强颜欢笑应和气氛也罢，日月可不会为人间停留。转眼年节歇完，正月初五，迎来了大周新年第一次朝会。
两道圣旨颁下来，震动了整个朝局，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荣德帝会如此安排。
一是依惯例给皇子封王的事。按严玉畴和朝中大部分人的猜测，荣德帝应在此次朝会上提出这个议题，令群臣上疏表态，再由左右相等几位重臣汇总意见之后，同荣德帝本人集中讨论决定。近年来不甚紧急的重要政事皆是如此，可没想到这次荣德帝独自决定下来，还直接颁了圣旨。二皇子周至生母身份低微，母子二人平时也不得荣德帝什么欢心，被发配到北疆晋州，得封晋王，可封地小的可怜，仅是晋州下辖一县之地，土地还荒凉的紧，又易受到北狄滋扰。三皇子周洪发配到西南边陲，封丽王，将广大但多山贫瘠地势险恶的丽州全部收入囊中。四皇子周浩封韩王，出时都不过三百余里，封地虽不大，却是京畿重地，富饶之乡。其他二位皇子年岁尚小，暂不安排。
二是东宫诸人虚衔提品级之后的实职安排。按说太子轮转，其东宫原先的左膀右臂更应安置在关键的位置上以便配合。人皆以为严玉畴要去翰林院，至少做个拟旨文书，日后怎么也是六部尚书之一，可没想到的是，严玉畴被安排到了鸿胪寺做了少卿，这个衙门虽说掌管与外邦迎来往送，油水不少，可却没什么话语权，更别说还只是个少卿，在林奉派系控制的礼部手底下混饭吃。李钊的安排就更离谱了，得封骁勇将军，加封誉忠伯爵位，加上原先的太子少保头衔，荣誉称号一大堆，享二品俸禄，就是不说让他做什么事情，这将军领的是哪支行伍，也没有安排。
两道圣旨如同两道雷霆直劈下来，震得各人忘了过节的懈怠，瞬间警醒起来。荣德帝罕见地强硬做了通告便宣布散朝，转头立马钻进了丹房，绝不多听一句废话。严玉畴转着心思去了鸿胪寺报到，待他寻思地差不多，果然在午间收到了李钊手下悄悄递来的条子，晚间在长乐楼一叙，恭祝旧日同僚大展宏图。
入夜，严玉畴换了一身不起眼的酱色道袍，戴一遮住大半头脸的黑帻，来到了妓坊。他不动声色地登上长乐楼三层，李钊同周兴果然已在雅间中候着了，还未坐定，李钊便劈头盖脸地问：“鸿胪寺那边如何？没有为难你吧？有没有什么不妥？”
严玉畴被问的突然，停顿了一下，上次跟这人会面还是几天前的不欢而散，今朝遭逢变故，却又替自己忧心，严玉畴顿时将心里的那些别扭抛远了，摇头道：“无事。去不过半天，同僚尚未认全，能有什么可为难的。”说罢他目视周兴道：“殿下那边呢？初到吏部第一日，应该也还尚未出什么异状吧？”
周兴点头道：“老师所言不错，不过是些客套接待。”
严玉畴点点头，又道：“那对于现下的安排，殿下可有什么猜测？”
这问话既是印证，也带有点考校的意味，太子周兴沉吟片刻，道：“封王的圣旨颁布之后，林奉及其从属并无半点反应，想必是早已知道这个结果了，父皇如果召见臣子商议此事，断不会只与左相林奉商议而不跟右相贾老提起，是以林奉不是从父皇那处知道的，必定是通过林妃得知的，甚至我们可以猜测，这个结果是林妃给父皇吹了枕边风求来的。
“前阵子冠礼已毕，封王势在必行，于林党而言，要顺利破局，就要打破父皇眼中两方的平衡之势，所以他们以退为进，特地向父皇请求偏远的封地和狭小的封地，但是一远一近，日后可互相呼应，极有可能是眼看争位无望，想要走日后直接兵变的路子……
可是父皇将年岁稍小的老四放在近处，林妃既然求了，想必他们能猜出父皇的安排，可林党的重心是老三，既已发配边疆，未来至多拥兵自重，且西南贫瘠不利养兵，林党如何再……难道是要弃了老三改拥老四？那老三如何能配合，可是丽州的确遥远又多险阻，好不便利……”
严玉畴笑着摇摇头，道：“正是遥远又多险阻，才是便利。殿下想想去岁季春时节。”
“老师是说……地动？”
“不错，地动这等如此大事，两县受灭顶之灾，快马加鞭连夜跑了足足八天，消息才递到时都，若是丽州有何不妥需要求证，按照朝中最快的速度，一来一回半月都不够，若是多派些人手，再加上些查证的时日，恐怕都要月余了……月余的功夫，若是从韩王封地出发一支数倍于禁军的军队，再有良将领兵，只怕时都都被打下来十遍了。”
周兴点头道：“如此丽州便只是障眼法，真正的棋路是在韩王的管城，管城富庶，又在天子脚下，在管城养兵，他们是想来个灯下黑？”
严玉畴道：“我是如此猜测的，兴许丽州根本就只是个空壳，天高皇帝远不好查证，冒名顶替再容易不过了，控制好了管城内外，日后三皇子留在管城，只要没有真凭实据，我们也奈何不了他。”
“那么日后我们要着重防备管城方面，如果能未雨绸缪，提前拿到他们在京畿重地豢养私兵的证据，那么便可先发制人。”
严玉畴微笑看着太子点头，道：“殿下，已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
周兴听了这话，明明是夸奖，可却有些不悦，他感到严玉畴在拉远距离，连忙面做惭愧故作恭敬道：“哪里，老师，可我不明白父皇为何要颁第二道旨。”
严玉畴定定地望了太子一会儿，周兴其实不是想不明白，只是不肯去想，或者一想就乱罢了，他在心中叹一口气，虽然有点僭越，但他始终拿太子当个晚辈，还是个孩子，真不愿同他讨论这些，可雏鸟羽翼已丰，总不成一味逃避翱翔，该来的还是要来，他低声道：“殿下，揣测圣上的心思，莫把自己放在此时思考，要将你自己放在圣上那个位置思考，这整个天下，也只有你有这个资格。”
周兴表情微震，但只一瞬间，便恢复了平静，他思索片刻，便道：“若是……两方一直维持平衡，但东宫这边加冠后领职，原先一些插不进手的事务开始有话语权，而另一方并没有争抢，以父皇的视角看来，他们在封地的选择上是进行了主动退让，表面上看起来的确是放弃了，这对皇位传承来说是好事，可寒门的势力就此压过林党一系，其他大部分武将是纯臣没有什么问题，未向林奉投诚的世家大族和皇眷们都在做壁上观，寒门势大，无人压制只怕会形成新的派系，结党营私，故而将老师你明升实贬，放在林奉控制严密的衙门之下当个靶子，压着寒门心思。舅舅那边就更不必说，没有实职，防止武将群体为寒门做筏……”
话至此处，已不必再言，原本模糊的一些揣测，经过讨论已是让人心头雪亮，严玉畴和周兴互看了一眼，眼神中在暗暗肯定。正谈到武将，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了禁军统领和林奉的私交，日后林党若是走上了兵变夺嫡的道路，那么自己这边也要着手军备才行，养私兵始终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事情，若想正大光明走上那个位置，必须要靠正规军队支持，纯臣将领们不一定在意谁做皇帝，可是一定会在意谁做大将军……
两人不由得双双转脸望向李钊，李钊见状一脸懵，道：“你们说的都很有道理，突然看我干嘛？”
严玉畴咬牙切齿，看回周兴道：“就他这个脑袋能打好仗吗？”
周兴苦笑：“这个跟带兵是两回事，说不定……也行呢？”
李钊没敢说话，只在心中咆哮：他刚刚是在骂我吗？是骂我呢吧！可恶！怎么都不同我说话，好不容易看我一眼就是在骂我！可恶！插不进嘴！你俩何时这般默契了！
三人谈完正事，一时无话。严玉畴有心与李钊单独谈话，可当着太子的面也不好明说，只得拿眼去悄悄看他。李钊反应极快，眼神迅速回避，未叫他发现自己也在悄悄看他。
严玉畴见他始终不肯与自己对视，颇为落寞地垂下了眼，而李钊又悄摸摸地转回眼珠，似有似无地观察着对方脸色。
周兴自除夕那天被严玉畴拒绝以来，偶然见到李钊时，便发现舅舅看自己的眼神好似别有深意。以周兴对严玉畴的了解，这种事他断不会主动拿出来说，但舅舅却似已知道自己所图……此时看两人的眼神，你追我逃，你闪我躲，沉默中充满暧昧不明的气氛，只怕是这几天，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两人有了新的进展。那么这是进展到什么程度，在什么情况下，才会令严玉畴将自己的那些贪婪心思也告诉李钊……想到此处，周兴内心煎熬地似揣了个火炉，炙烤的他五脏六腑又热又痛。
严玉畴觉得三人沉默半晌，气氛甚为尴尬，便咳一声，道：“天也晚了，殿下快回吧。”严玉畴想着周兴是避人耳目出来的，最好还是趁着皇城门未锁，尚有宫人货车来往时低调回去，免得夜长梦多。可周兴一听这话，便道他是想支开自己同李钊独处，当即便沉下面色，没忍住冷哼了一声，道：“你就这么不愿意看见孤？”
李钊和严玉畴闻言齐齐一怔。周兴素日里与二人相处时亲昵随意，但现已加冠，又领了差事，对其他官员定然是要端着架子，称孤道寡的威严是一定需得有的。这在吏部待了半日，便已适应了自己这种形象，只能说不愧是龙种。此时微微发怒，就变得有些冰冷、威严，颇有些君威如狱的意味。严玉畴怔过一瞬之后反应极快，立刻微微低头，垂眸道：“微臣不敢，只是心忧殿下安危。”
周兴几乎是话一出口就立刻反悔了，一则觉得对严玉畴过于凶横失礼，二则将自己的怨怼之情当着舅舅的面表露出来了，心中愈发不快，沉默了一阵后，装作若无其事地道：“舅舅，走吧。”
李钊看着这两人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样子，心中百味杂陈，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沉默着点点头，跟在周兴身后往外走。
严玉畴也一言不发，站起来欠欠身送他们出去，待估计他们已下楼，便又自己坐下了。桌上有些没人动过已冷透的酒水果点，严玉畴看似兴致盎然地挨个品了品，皆味同嚼蜡，没一样好吃的。又无所事事地磨蹭许久，他才在脸上挂了点假笑，低调从容地离开了长乐楼。
*《最全周朝野史揭秘》（重印三版，创下一年卖出二百万本记录，老百姓最爱看的盛世秘史！）：荣德末年将严玉畴调任到鸿胪寺的决定在当时应该出乎很多人的预料，可是后来发生的外交事件令不少人对荣德帝的感观有了很大改变，甚至很多人一度认为荣德帝是真的会夜观星象预测世事，掀起了偷偷祭祀他的热潮。现代有部分专家学者认为，荣德帝是个深藏不露的真正合格政治家，可能他手里有许多别人不知道的情报，信息的不对等令愚昧的古人对其产生了神秘主义猜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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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二十四 拨云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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