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江雪用车头敲开了一扇陈旧的木门,大跨步地走进门去。
门栓是虚虚勾着的,敲一下就大肆敞开了。这看起来是一栋新近修葺的房子,部分砖瓦还没来得及斑驳。但门却很陈旧,像是从哪儿拆下来直接装上去的。
自行车被梁江雪懒懒地丢在墙根。
孟蓑走进堂屋四处打量,屋里东西很少,都是一些基本的陈设——桌椅、墙根的热水壶,耷拉在椅子上的零星衣衫,厚厚的棉袄悬挂在屋顶的晾衣绳上,他只需微微抬手就能够到。孟蓑端详了片刻,这件棉袄很眼熟,梁江雪已经穿了好些年了。
“饿了吧。”
梁江雪放下背包,转身推开门,朝着灶头间走去。风在门外形成推力,他一取下门上的挂扣,风就“嘭”地一下把门推开了。
“孟蓑——”
他听见梁江雪很大声地喊他的名字。
他应了一声就走出堂屋,也进了灶头间。
梁江雪顺手就闩上了门。
“风太大,他补充道。”
紧接着,梁江雪熟练地用热水冲了一碗锅巴糊,还加了两块冰糖,端给了孟蓑。
“你应该没吃过这个,先垫垫吧。热的。”
孟蓑接过碗喝了起来。灯光很亮,低低地挂在窗边。梁江雪就站在灯下整理水池里的蔬菜叶子,孟蓑时不时地注视着他。他看起来瘦削了不少,两颊都凹陷了进去,皮肤也粗糙许多,整个人很好地与土地融合在了一起。
孟蓑囫囵喝了几口,就站着不动了。
“好暖和。”他说。
梁江雪转头笑笑,看了一眼空碗:“我来吧。”
水声响起,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会烧火吗?”
孟蓑点头,随即抬腿,往烧火口边的柴火堆走去。
“等等。”梁江雪叫住他。
“把外套脱了。”
孟蓑又折返回来,放下背包,脱了外套递给他。
梁江雪甩了甩潮湿的双手,又往自己身上蹭了两下,拿了外套就往外走。
“门栓好,风大。”
按理说,这两三步的路是很近的,但梁江雪似乎花了很长时间才打了一个来回。回来时,手上已经点燃了一支烟。
大约是看见孟蓑正看着他,他忽然笑笑,说:“对不起,我不是要抽,我来帮你点火。”
说罢,他跨过堆得乱七八糟的柴堆,挑了些木屑,用烟把火烧了起来。随后,又把未抽几口的烟一并扔了进去。
火燃起来了。但孟蓑从来没有在灶台里烧过火。
他当然学过燃烧的三个要素——可燃物,助燃物,着火点。可他还是不知道怎么烧火。怎么为梁江雪烧一把恰如其分的、不那么热烈也不那么喑哑的火。他只会用干瘪的豆杆点着一些小火苗,然后束手无策地等待它的审判。等待它炽烈或——熄灭,他觉得烧火简直像个玄学。梁江雪在锅炉前等了半天,伸手试探了很多回,锅子始终都没有热起来。
孟蓑听见他的脚步再次踱过来时的声音。
但梁江雪停在距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没有再靠近,也没有催促,只是看着。
火终于又燃起来了。
火光打在孟蓑脸上,他整个人异常的暖和。
“说吧,为什么来找我?”
火明明灭灭地映着孟蓑的脸,遮蔽了他因气血突然上涌而憋红的脸。
“我不是来——”
“不是什么?”
孟蓑沉默片刻,认命地转头看向梁江雪,反问道:“你不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记得我们好像已经结束了。”
他的音调很轻惬,和当初说“算了吧”时的语气如出一辙。
火“嘭”的一下炸开来了,潮湿的柴火开始发出滋滋的声音,伴以零星几声毕毕剥剥的声响——像是发出刺耳的拷问。
“我没想到你会来找我。”
“没想过吗?”
孟蓑反问。然后他走过来,捡起那个扔在凳子上的背包,摸了两样东西出来,放在桌上。
一组水彩明信片,画的是西门中学——准确地说,是十年前还未翻修的西门中学。
一张碎纸片,正是他手机里的照片,写着:大泽镇良湾村,二组。背面是一些数学符号,看起来这张纸应该是从某张数学试卷上临时撕下来的。
几天前,孟蓑才偶然从学校文印室同事老余那里,获取到这点零星的信息。
“这张明信片是谁画的?”
梁江雪住在孟蓑家的那年,无聊起来就会站在阳台上画水彩画——远处坍圮的城墙下,灰蒙蒙的红沧河寂寂而去,河对岸是一片遥遥的、簇新的、雪白的梨花。这张明信片和他记忆里的画面,虽然内容不同,但是风格和色调都很相似,以至于一下子就吸引了孟蓑的目光。
“这个啊?印刷厂才送来的。八张一组,你要一套吗?”
他翻了一下,这八张图自成风格,应该出自不同人的手,但画的都是西门中学。
“这画哪来的?就这张。”
孟蓑指着其中一张明信片问道。
这张画整体的色调是灰扑扑的,但视觉中心用了灿烂的玫红,画的是学校长廊尽头的风雨亭。因为它和其他几张的线条、用色有着显著的不同,几乎是一眼就能让人记住。更重要的是,前些年,领导觉得风雨亭的名字不吉利,已经把匾额拆除,改成陶然亭了。
“学校不是准备举办周年庆活动嘛,公众号一直在征稿”,老余的话顿了顿,又凑过来看了眼这张明信片,补充道:“你手里这张……我有印象。因为对方投了好几张,风格也很成熟,感觉应该不是学生画的。这两年学校很多地方都翻新了,但这个人似乎对学校非常熟悉,那组图画的都差不多是咱们学校十年前的样子了。如果不是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应该画不出来。我琢磨着,可能是哪个毕业多年的学生吧。”
“还有他的投稿吗?”
“没有了,就选印了这一张。”
“那你有他的电话吗?或者微信什么的?”
孟蓑以为自己很平静,语气却急促起来。
“这我上哪儿有去?”老余笑说,半天又补充道,“哦对了,你要是喜欢,邮箱里倒还有他剩下的那几张画。照理说,稿件如果录用的话,学校应该是会寄送样品的,如果他留了地址的话。”
“邮件呢?邮件能给我看看吗?”
“可以啊。”老余这时已经显得有些诧异了,问道:“这人你认识?”
“可能吧,不确定。有点像以前毕业的学生。”
“不会吧,你不是翻修后才来这儿的吗?”
“同学。说错了,是同学。”
“哦,那应该差不多。”
老余按了开机键,这台打印室里的老式电脑,开机还是慢慢悠悠的。孟蓑觉得这开机的五分钟异常磨人,他既期待又恐惧,竟然产生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想法来。终于,他看见老余点开了收件箱,稿件很多,征稿截止应该也有段时间了,他正准备逐个点开查看附件。
“你还真别说,这还挺难找的。”老余笑了笑,鼠标随意地上下滚动了一番。
“我可以自己看看吗?”孟蓑说。
“可以啊,学校的公共邮箱,随便看。看完记得把电脑关了就行。”
孟蓑“嗯”了一声,然而却并没有逐个点开查看,而是径直将鼠标移到了一个账号名为“ljx110817”的邮件上,点了开来。
图片附件加载了好半天,他整个人的神经好像也被牵扯进了鼠标旁边那个转动的圆圈里。果然,很快,一组风格相似的西门中学的绘画呈现在眼前,往下翻了翻,正包含了方才他看到的那张。
画面里的场景都很陈旧了,可是色彩很跳跃,笔调也很活泼。
堆满书包的过道、躲雨的转角长廊、陈旧的红色电话亭、泛着锈迹的墨绿色车棚。
潮湿迷蒙的篮球场、空无一人的风雨亭、斑驳陆离的慈悲石。
“红杏出墙”的老桑树攀着枝桠、锅炉房边满地红红绿绿的热水瓶。
以及……学校对门的鸡蛋饼铺,和店铺侧上方红色的窗棂——那是孟蓑从前的家。
投稿人的署名是梁客。
地址是——大泽镇良湾村,二组。但没有省市的信息。看来,对方并不想要学校寄送的样品。但孟蓑还是随手撕了一张废旧试卷的一角,把地址抄了下来。
万一呢,他想。而且这个人也姓梁。
太旧了,有些甚至已经是孟蓑念书时才有的东西了,他在心里哂笑。他甚至都费了好一番力气,才从记忆的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倒腾出这些陈旧的影像,与绘画中的线条遇合。
“我来给一个地址都不会写的投稿人送样品。”
孟蓑拿着那组随身携带的明信片套装,梁江雪画的那张就在正上方。
“是吗?还有这么笨的人吗?”梁江雪说,“他没有写,可能是不想要呢。”
他瞥了一眼桌上的东西,面不改色地往热水洞里灌满了冷水,然后错身去洗盆里的青菜。
“既然不想要,那我都烧了。”
说罢,孟蓑就把手上的东西扔进了熊熊燃烧着的灶台里。
梁江雪闻声立即快步走了过来,弯腰想把东西取出来,但里面空空如也,只有晒得干透的黄豆杆子,还在里面毕毕剥剥地响。
“你骗我?!”
梁江雪直起腰,语气几乎是有些气急败坏。
“你脾气变差了。”孟蓑说。
梁江雪回到洗手池前继续洗青菜,笑说:“我现在不需要好脾气。”
天有些冷,孟蓑在灶台前坐定下来。他学着梁江雪的样子,用膝盖折断了几把秸秆,把整个烧火口塞得满满当当。然而,火苗很快越来越小,烟一层一层地滚滚而来。孟蓑嗓子痒痒的,接连呛了好几声,连人带椅退得老远。
梁江雪掀了掀眼皮,看他这副生疏的模样,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这附近都没有旅馆,你勉强在我这歇一夜吧。”
孟蓑被烟呛得还没有恢复过来,只觉得梁江雪的嗓音闷闷的,和着柴火燃烧的声音,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突然,烟雾完全消失了,火势骤然大了起来,火光在他脸上跳跃。孟蓑听见梁江雪往锅里接连放了好几大勺水。
“烧这么多水,不炒菜吗?”
“屋里冷,这里没有空调,只能这样先暖和一会儿。”
梁江雪边说,边从橱柜里翻出了两袋瓜子,伸手递给了孟蓑,“乡下没别的吃的,快过年了,只有这些东西。瓜子壳直接扔里头烧了就行。”
然后,他也搬了一把矮竹椅,坐在了孟蓑边上,两人并排嗑起了瓜子。屋内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忽然,门外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孟蓑正要起身开门,却被梁江雪制止了。
不一会儿,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狗竟然从门缝底下的小孔慢慢悠悠地钻了进来。然后,它越过孟蓑,一屁股精准窝在了梁江雪的腿上。
“冷不冷呀,小汤圆?”
它大约是对梁江雪很熟悉,闻言竟然呜呜呜地撒起娇来。
“你养的?”
“不是,秀春养的,聪明得很。”
“你女朋友?”
梁江雪没吭声,好半天才说:“明天我送你去镇上,你可以从那里坐车回市区。不过,你要是想玩儿几天,我也可以带你四处转转。”
孟蓑的双手反反复复摩挲了半天,然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那样,把手上的瓜子一并扔进了火炉之中。他侧过脑袋看了看,火势竟然没有因此改变半分。
“好。”他说,“我玩儿两天吧。”
说完,他发现梁江雪坐的那侧竟然有一扇极迷你的窗子。那大约是天热的时候透气用的,这会儿整扇窗户都拉得严严实实。孟蓑瞥了好几眼,总觉得白色玻璃上落着许多脏污。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外面下雪了。
西北风裹挟着硕大的雪花,稳稳当当地打在了西向的白色玻璃上。
下雪天是这么冷的吗?红沧镇几乎是不下雪的。
“好,玩儿两天。”梁江雪停顿了半天,重复道。
屋内的水汽不断蒸腾着,聚合、盘旋。
孟蓑周身暖和起来,他听见梁江雪叫他的名字。
“小蓑!下雪了!”
他的声音不似先前总是压得低低的,这会儿竟然嘹亮、清脆。他的记忆也随之越过漫长的年岁,回到了西门街那个热烈的晚夏,那是他们相遇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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