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月第一次拥有一部专属于她的手机,是在初中升高中的那年暑假。
结束了最后的游泳友谊赛后,她摘下泳帽退出市队,把攒下的奖金和补贴换成了一部廉价的触屏机。
她在昔日队友的帮助下,创建企鹅号。
于是,沈初月第一次发了条仅自己可见的动态:「不许停下脚步。」
后来查出病那天,沈初月看见母亲在台灯下组装闹钟零件,注视着母亲偷偷擦眼泪时,她觉得母亲的背影像是浸了潮气的旧布,怎么也晒不透那股子沉重的湿感。
于是她懂得,眼泪先是落在手上,接不住便落在地上。
沈初月又发了一条:「强撑不流泪,才能不被人看破。」
直到与袁时满相逢一面后,她再也没有见过这位姐姐。
后来的日子里,她的浏览器记录,也逐渐少了有关病症的词条。
直到她自欺欺人,不动声色地潜滋暗长,将一切痛苦悄然忘记。
可每当走过飘着栀子香的街巷,她总会盯着花瓣上的光斑发呆。
最后垂头按下键盘,留了一句:「后来,她有没有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
西区项目还未实打实落地,沈初月需要打点学生和家长的事务只多不少,后期还要接应新人老师,本以为一切快要安顿好了,飞往北城进行学术交流的通知文件又砸在她的头上。
好好好,全盘接受。
本来就在办公室的工位上差点要发疯,好在今日的咖啡是齐娜齐老师请客,齐娜的指尖优雅地搭在轻玻璃遮挡板上,侧首问她,可曾想过会走到今天这步。
“从来没有想过如此幸运。”沈初月虽然疲惫,但也真诚回答。
她热爱她的当下,从未有变。
二十二岁,她遇到的都是贵人和朋友,没有敌人。
透过百叶窗筛下的碎金阳光,齐老师端着咖啡轻笑:“我想起你之前来的时候,还蜷在这角落改课件呢,转眼都要坐进管理层办公室,也算是出师了。”
沈初月当然记得,那些在教培行业摸爬滚打的日子里,齐老师就像是一位姐姐,明明专业能力拔尖到能独当一面,却也细心教沈初月拆解绩效指标、周旋孩子和家长之间的人际场域。
这样的姐姐,从不会让沈初月困在“我太笨”的自我苛责里作茧自缚,反而一点点打磨她的棱角,各种状况都能冷静地手把手把她领出来。
“然后呢,后面打算怎么样?”齐娜问着。
“继续前进呗,我才不会停下脚步。”
沈初月端起咖啡,敬了她一下:“不过,我要先见一位很重要的朋友。”
—
“很重要的朋友?”
半山内,邱霜意歪头夹着手机,电脑屏幕显示是内网链接的数据。
她顿了顿,指尖慢悠悠在键盘沿敲了几下,“小满姐听了这话,怕是要偷着乐。”
随后声线恍惚柔软,细腻万分:“但要记得回来路上当心些,车开稳点。”
电话那头的沈初月“嗯嗯”两声,计算着今日的工作安排是否能赶上这场派对。
沈初月还想着工作完成后早点回到半山,索性问了句:“场地布置需要我帮忙吗?”
邱霜意目光一瞥,望向了旁边的阿萨,一手拿着桃木梳齿在旺财背上顺毛,大狗乖顺地贴着她膝头。
“不用,一切都妥当。”
沈初月握着电话低笑,眼尾揶揄的光漫上来:"不愧是半山。"
论派对,阿萨也是早几周就开始热情张罗,带着半山的姑娘们布置好庆功宴,只等今日主角归来。
阿萨把牵引绳给旺财系好,又在掌心绕了几圈,招呼邱霜意说:“我带财妹溜达去啦。”
而下一秒,阿萨的声音令邱霜意颤了一下。
“小满姐!”
阿萨的声线瞬间提了八度,欣喜若狂。
面前的女人拉着行李箱,一手托起墨镜,耳朵上缀着圆环的银饰,精致于世。
那件驼色羊绒大衣的衣摆被风掀起时,能看见深灰的真丝衬里,袖口松松堆着,露出纤瘦的手腕。
她的下颌半截线条柔和,鼻尖被风吹得微微发红,整个人像幅被时光褪色的旧画,在不下雪的冬天里,自带一层绒绒的暖光。
“萨萨!”
袁时满抱住扑来的阿萨,揉揉小姑娘的脑袋:“我送你的那些小裙子喜欢吗?”
小姑娘笑着回答:“我超喜欢。”
袁家姐妹总有相同的坏习惯,就是喜欢在话里挖坑。
袁时满故意逗她:“超喜欢怎么没有穿呢?”
阿萨自然没有让她扫兴:“今天带财妹的运动日嘛。”
腿边的旺财叫了两声。
但袁时满总比妹妹更有一丝体贴,“那我提前恭喜你,穿着喜欢的裙子,度过隆重的一天。”
话末,袁时满声线压得低哑,唇角勾着坏笑偏过头,“最近是不是又拿小雨假肢玩了?”
上次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偏偏撞见阿萨抱着陈未雨的假肢到处藏,最后陈未雨开电动轮椅瞄着阿萨撞。
但深究下来,这两人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单纯爱玩爱闹。
阿萨摆摆手,“没有,我和她天天打架。”
小姑娘重新调整牵引绳,旺财晃晃尾巴,就爱在袁时满身边转圈圈。
袁时满俯身揉了揉大狗的脑袋,指腹蹭过蓬松的颈毛,于是抬眼看向阿萨,问道:“小十一呢?”
阿萨得意撇撇嘴,那人正站在她身后。
“呦,小十一。”袁时满笑得敞亮,眼尾有几分与妹妹如出一辙的狡黠,亮得坦荡,偏又带着点跳脱的晃。
袁时樱面色不太好,发梢被她烦躁地往后一捋。
她走到袁时满面前,第一句话便是:“萧可菁这件事……”
恍然刚扬起下颌要开口,鼻尖突然被温热的指腹捏住。
力道不重,却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控制感。
面前的姐姐捏住她的鼻子,从容地挑了一下眉。
而袁时樱的惊呼卡在喉咙里,化作含混的唔声,气音从袁时满的指缝间漏出来。
“她没有问题。”
袁时满像是捏着玩偶鼻子似的轻轻晃,笑容淡然,但语气却没有退缩分毫。
职业道德上线,她的话音干脆利落,“具体事项我和邱老板说的很清楚,你好奇都可以去问她。”
但下一秒却上演亲姐身份,前段时间通过萧可菁这条线索,才知道当初半山出了这么多事情,而且自己的妹妹还差点出了生命危险。
袁时满松开手,混着细微的嗔怪:“你们这件事闹这么大,怎么没有人和我说呢?”
“袁律多忙啊,天天飞来飞去。”
袁时樱揉揉鼻尖,话里带点不饶人的刺,却又藏着点别扭的热乎气:“以后有案子都找你。”
袁时满指节扣着行李箱拉杆,笑得利落洒脱:“你的案子,我不接。”
—
东行区。
沈初月趴在桌面上,指腹无意识地拨转着笔帽。电脑旁的便签墨迹排得密不透风,时间任务栏密密麻麻。
“今天加课太多了,误了点,你们先玩吧。”沈初月揉揉太阳穴,轻轻吁了口气。
本来已经安排好踩点下班,背包都拎在手里了,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突然响,加课通知像块突然砸下来的砖,把所有安排都砸得稀碎。
手机那头的话音还带着电流飘着,沈初月听见女孩们的笑闹声,混着背景音乐一并涌过来。
电话那头的邱霜意静了片刻,细微嘶哑的嗓音飘来:“好,那我……”
“不用给我留饭了,我在这里的食堂解决。”
沈初月顿时坐起身,压下听筒里透出的焦虑。
对方那边又静了静,随后轻嗯了一声。
“好啦邱老板,玩得尽兴些。”
沈初月垂下长睫,眼尾弯出浅浅的弧度,语气柔婉,比窗外的冷风要温柔上许多,倒像是在哄着个闹脾气的小朋友。
她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心里比谁都清楚。
她的工作回到轨道,虽说准备升值回到西区,职责逐渐越高,总会被忙碌事占据大部分时间,邱霜意很少能够再涉及。
她不想要霸占邱霜意的注意力而感到庆幸,不想要让邱霜意担心。
但……
沈初月有瞬间斗个机灵,指节勾旋起发梢:“不过,邱老板记得给我煮点小汤圆。”
她想要让邱霜意多爱她一点。
果然,返回半山的行程一拖再拖。
当沈初月把剁椒鱼头车稳稳停进半山的车场时,派对早已散场,空气中还残留着几分余韵。
好在邱老板早为她备下了小灶,沈初月坐在私厨的中岛台旁,看着邱霜意为她煮小汤圆。
瓷白桌面上,阿萨提前给她留的巧克力杯子蛋糕还卧在餐盘里。
锅里的汤圆正咕嘟咕嘟地翻涌,沸腾声相互撞击,成了这方小天地里最热闹的背景音。
沈初月忽然起身,从身后轻轻环住邱霜意的腰,鼻尖蹭过她的肩头,细腻的白茶香气揉入空气里,瞬间抚平了周身的疲惫。
“我今天听阿萨说,派对的时候你又躲在角落。”
“邱老板,怎么这么不合群呀?”
她侧脸贴在邱霜意的颈窝,轻轻蹭着,像只撒娇的猫。
而面前人任由她闹,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挡在沈初月身前,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过来,生怕沸腾的汤水溅到她。
“习惯了。”
邱霜意只是浅浅一笑,笑意内敛又安静,温柔地裹住周遭的一切。
沈初月却能猜出她从未说出口的独白。
于是沈初月微微抬起下颚,几分小得意:“你是不是在担心我?”
邱霜意手中的勺子顿了一下,目光在沸水里凝滞片刻,眼中的温度似乎降了半度。
她安静了几秒,但也诚实得像个孩子般应了声:“我怕你因为小满姐,会想到一些不好的回忆。”
怕你想起难以名状的少女时期,那些日日夜夜被疾病折磨而强咽委屈的瞬间。
怕你因为年少心智的手无寸铁,而责备曾经的你自己。
“怕你,心里不舒服。”
沈初月唇角的弧度止不住上扬,这瞬间像极了学生时代蒙对多选题,心头漾起一阵小小的雀跃,得意了两秒。
她望着锅里,一颗汤圆不小心被勺子戳破,黑芝麻馅像个小脑袋般冒了出来,在沸水中慢慢晕开。
“哪有什么不舒服,”
趁着最后一颗汤圆浮起来的瞬间,沈初月扬了扬眉,语气笃定:“我现在是江月2.0,我发誓我看到小满姐一定不会哭。”
一定不会哭。
不会哭。
不会——
沈初月坐在岛台边吃着汤圆,软糯的外皮在舌尖融化,黑芝麻的香甜漫开来。
她和邱霜意谈起教培行业的新鲜事,而邱霜意静静听着,偶尔抬手给她的碗里添些汤,目光温和。
陶瓷勺碰到碗底发出清脆的声响,沈初月舀起最后一颗汤圆,正要送进嘴里,身后突然传来清脆的高跟鞋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袁时满将脱下的大衣慢悠悠搭在手臂上,微卷的梨花发型衬得她面容柔和,今夜的派对狂欢丝毫没在她身上留下疲惫的痕迹。
精致的妆容已被细细洗去,清淡的素颜里透着自然的灵气。
此刻她穿着宽松的毛衣,搭配修长的毛绒裤,褪去了所有华丽,倒像位亲切的邻家姐姐。
“小初月。”
袁时满看向她,声线轻柔,“好久没见。”
沈初月抬眼望向她,喉间被未咽尽的糯米团哽着,那些在心底演练无数遍的开场白,此刻都成了不受控的轻颤。
不会哭。
沈初月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她没有想要哭。
但眼泪就是止不住。
沈初月能清晰地感受到面部传来的细微抽搐,她习惯性地朝邱霜意看了一眼,那瞬间,所有强撑的情绪如同被戳破的气球,一触即破。
她刚刚答应邱霜意,明明不会哭的。
沈初月慌忙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眼角,生怕眼泪真的掉下来,弄花了此刻的狼狈。
「我分不清曾经的同病相怜,未送出玉兰的遗憾,是带给我了无法弥补的痛感,」
「还是彼此劫后余生的感慨。」
袁时满又向邱霜意打了声招呼,随后淡然地坐在沈初月的身边,眉间微微蹙起,那细腻的顾虑清晰可见:“这么多年,你怎么没有打电话给我?”
袁时满的问题像一块突然落下的石头,砸得沈初月手足无措。
她愣愣地问:“什么电话?”
「十六岁的我,以为会与她萍水相逢,而她本应该是我走向的未来。」
「可此时在她的眼里,我又看到十六岁的我自己。」
「相同的、前途未卜的处境里,那个惶恐不安,说不清道不明委屈的我自己。」
若不是邱霜意站在一旁,隐约显出几丝茫然的神情,不然沈初月真的以为自己记忆错位了。
袁时满继续说着:“我之前拜托护士给你留了一张纸条,没有收到吗?”
沈初月呆愣了两秒,缓缓地摇了摇头。
「只是我忘了问袁时满,忘了问十六岁的沈初月。」
「后来,她有没有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愿各位小宝都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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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第 7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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