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烬这一生,见血发狂,也就不过五次而已,今日这是第六次。
前三次是在南宫家还没复起的时候,那些年,世家之名犹在,却没有人把他们当成世家,红莲城与其他三州也归入朱雀宗暂管,南宫家什么都不是。
南宫家主第一次发现南宫烬发狂,还并不知道缘故,那时,弟弟才回家没多久,他赶到时,少年南宫烬已经杀光了簌林院所有家仆共十三人,但是当时南宫烬已经陷入昏迷,尚可推诿,家主亲手将那些尸体埋葬,后求借白家数万赤灵石,堵住了那些无辜枉死的家仆亲人之口。
后来,他再也不敢在簌林院安排那么多家仆。
发现南宫烬发作之因是在第二次,家主受了伤,也是在重山院,那时的重山院比现在要寂寥许多,他修行急进,长日沉疾,在与弟弟说话时,咳出了血,随后,他亲眼看着弟弟从人变成了鬼,拼命阻拦,却还是让南宫烬杀了三人,而家主自己也身受重伤。
第三次,不知何处传出去的流言,说南宫二公子不能见血,见了血就会当众出丑,便有好事之人邀南宫家兄弟二人去赴宴,那时南宫家虽颓败,但才及冠的南宫家主温雅之名已是人尽皆知,只能赴宴,于是,那宴请宾客的主家当场给南宫烬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屠宰牲畜,美其名曰,现宰的最新鲜。
于是,那主家及看热闹的宾客都成了牲畜,被现宰了。
事后,南宫家主亲手帮弟弟料理了所有知情者,全部杀尽。
三次之后,南宫家主近乎严防死守,终于重掌一城三州辖属之权后,下的第一条令,就是全境不许出现红色。
后来两次,南宫家也逐渐有了应对的底气,因他发狂而丧命的,也越来越少。
这种事本就难以避免,譬如南宫烬自己沉疾咳血,譬如新来的家仆不慎磕碰,又譬如今日的南宫家主,身受重伤。
“你是谁?我好像……认识你。”
男人低哑的嗓音传来,像是被囚禁千万年没有说过话的人,骤然开口,声音嘶哑不适,与小疯子还算正常时的轻缓很不相同,几乎完全变了个人。
可此时的闻砚并不知道,在小疯子屈指可数的六次发疯之中,只有这一次,他开口说话了。
闻砚秉持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心态,眼睛也没睁,心想:要不你还是别认识我了,其实我的真身是屁,谁的都行,总之是要被放了的。
胡思乱想间,抬起他下巴的那只冰凉的手缓缓蜷起,指尖攀上了他的脖颈,虎口抵在他的喉结上面,扼住了他脆弱修长的脖子。
不知是不是错觉,闻砚感觉到了这只手竟有些微弱的颤抖。
管它抖不抖,再不跑是狗!
闻砚睁开眼,挣扎起来,手中灵力凝聚,在那只扼住自己脖子的冰凉的手尚未发力之时,试图挣脱。
可是,竟然挣不开!
就如同白秋水说的一样,这人力气大到可怕,那只冰冷的手就像世间最坚硬的顽石,死死箍住闻砚的脖颈,并没有因为他的挣扎而多加几分力,也没有因此放松分毫。
闻砚有些慌张,但更多的是困惑。
眼前这人没有用力,好像没有想要掐死他……
小疯子此时蹲在他面前,似乎也在困惑,血迹晕开在苍白的脸上,妖异又凶狠,这张脸没有因为困惑而收敛杀意,就像一匹饿狼,骨瘦如柴,松散的外袍就像炸起的蓬松毛发,此刻仿佛盯着面前的猎物,在做最后的审判:眼前这只猎物,可不可以吃。
在闻砚不多的印象中,小疯子这张消瘦苍白的脸庞,原本是孱弱的,即便伪装得再高深莫测,闻砚也忘不了在白家桃林中见到的那截高枝被折损,然后蹂躏在污泥里的模样。
或许闻砚并没有刻意去记住那个可怜的、卑微的世家小公子,他没有任何立场去怜悯旁人,特别是,怜悯这样一个地位远高于他的贵人,可那样的场面,就是被他记在了心里,无意识的成为了他对小疯子最根深蒂固的印象。
什么小疯子?明明,是一个小可怜。
所以,闻砚不畏惧他,甚至有一种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高高在上,这种高高在上让他可以毫无负担的扮演一个“小人”,奴颜婢膝,懦弱谄媚。
可是此刻,小可怜真的成了疯子,一个掐着他脖子却不用力的疯子。
“你真可怜。”疯子又开口了,声音低哑,还带着瘆人的笑意。
闻砚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可怜?我?说错了吧?可怜的明明是身为疯子的你吧?我有什么可怜的?我明明……
扼住脖颈的手倏然发力,似乎是将仅存的理智都消磨殆尽了,不遗余力的,预备掐死眼前的猎物。
疯子笑得愈发肆意,掐着闻砚脖子的手,将他拉到近前,在他耳边低语,“不仙不魔,你这样的,死了才是真自在,我,帮帮你。”
闻砚的心陡然像是停止了跳动,连喉头逐渐因外力而收缩的痛感都仿佛消失了。
不仙不魔……不仙不魔……他、怎么会知道?
这片刻的错愕很快被窒息吞没,疯子的力气太大了,一旦下死手,几乎摧枯拉朽。
闻砚觉得,自己的脖子要被生生掐断了。
可是,不行啊!他不能死,他死了妹妹怎么办?活着那么难,她那样单纯的孩子,孤零零一个人,怎么活得下去?况且,这疯子的模样,不知已经杀过多少无辜的人,有什么资格好好活着?
闻砚再次凝聚灵力,这一击,他不打算留有余力,小疯子知道的太多了,此刻无人,不斩草除根,后患无穷。
刀枪不入吗?那试试五脏六腑会不会碎吧!
“南宫烬!你放手!”
院门处传来了一声怒喝,紧随其后便是两声:“二公子!”
闻砚立时按下杀意,放弃挣扎,闭上眼,佯装昏迷。
能叫小疯子大名的,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且这声音闻砚显然认得,此时自己再出手,万一出事,他还是难逃一死,三个五阶以上修为合力,听这声音,人是够了,但愿白秋水听说的这一条,也是真的。
莫玉麟终于赶来,原本可以更快的,但就这么巧,他这几日不在栖霞院,蓝玉派去寻他的人根本找不到他人,宗门有事,他回去了一趟。
他迈入南宫家就听闻出事,连忙赶来,万幸回来得及时,否则这南宫家就要出大事了!
跟着他一起进来的,还有簌林院的碧柳和紫檀。
眼下蓝玉生死未知,还好莫玉麟到了。
“快,动手!”
莫玉麟虽未亲眼见过南宫烬发疯,也对见血发狂之事并不十分清楚,但是方才进来前已然听碧柳和紫檀简单说过了,心知事不宜迟,立时下令。
簌林院这二人也知道轻重,不再多言,分散开来,三道灵光自三人手中指法凝结,在空中如绳索般飞出,齐齐困住那庭院中如恶鬼般的人。
南宫烬被巨力扯起,手中却不肯松开闻砚,带着闻砚一起被拖至半空。
“你、你……你快松、松开这人!”莫玉麟气极,可他到底是被南宫烬这副骇人的模样吓到了,竟结巴起来。
在莫玉麟的认知里,南宫烬不过是个躲在南宫家主羽翼之下的病秧子,言辞刻薄,不爱搭理人,即便因为过往而心里阴暗,人前却也是衣冠楚楚,端的是如家主一般温雅的模样,眼前这疯子样,实在是、实在是……匪夷所思。
莫玉麟这边在匪夷所思着,闻砚却装不下去了,小疯子是真想要他的命啊!是真想要他命……吗?
闻砚心底里并不太确定,毕竟寻常灵力都挣不开的力量,如果真想要他命,还能容他伪装须臾?还能容他此刻挣扎?
半空中,他终是面露痛苦之色,伸手想要扒开这个还没有他高的疯子,明明疯子钳制他脖颈的手臂已经被救人心切的莫玉麟飞出另一道灵光绳索扯住了,自己也在使力,两相发力,可就是拉不开那只扼住脖颈的手。
可即便生死攸关之际,闻砚还是感觉到了,脖颈上那只手,在犹豫。
为什么?
为什么不肯松手,也不肯下死手?为什么犹豫?为什么会知道他不仙不魔?为什么明明没有理智,还要妄称帮他?
闻砚想问,可他说不出话,也不敢说,他怕这疯子在这些人面前再说出刚才那句话。
不仙不魔……
饶是他此刻本能的以全身灵力抵御,也愈发感到窒息,眼前发黑,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庞逐渐充血,娇色已无,只剩濒死的仓皇与痛苦。
白秋水所知并非虚言,南宫烬发疯之时需三个五阶修为以上的人合力,方能制服,且如今此处还有个朱雀宗红莲分院第一的莫玉麟,七阶修为,本是完全可以制住这个疯子的。
但今日情形本就有异,且不说南宫烬在此状态下竟还会开口说话,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眼前之人,就很蹊跷。
莫玉麟即便不知内情也发现了,如果南宫烬要杀闻砚,何至于拖到现在?况且,自己这样的修为都拉不开的力量,想杀一个人,办法何其多?何必非要掐着人脖子,还不立刻掐死?
“怎么回事?”他看向簌林院那两个五阶修为的家仆。
碧柳和紫檀相视一眼,心中有了猜测,却都不敢明说。
这两人都是二公子的近身侍从,只是紫檀性子不得公子喜欢,不常在公子身边,但也是在簌林院的,什么传闻听不见?
若说这闻砚对二公子而言有什么特别的,这两人再清楚不过。
能是怎么回事?那晚的汤泉雅室那句“弄干净送房里”,整个簌林院无人不知,发酵了这么久,恐怕整个红莲城都无人不知了。
难道要告诉莫玉麟:这家仆是二公子的人,昨夜二公子与他同榻而眠,想必是情根深种,爱意破万难,使得二公子发疯之时也下不了手?
这话,肯定是不能说的。
莫玉麟自然看出这有些微妙的氛围,可他不明其中缘由,且眼下救下闻砚才是当务之急,遂又道:“这样不是办法,单是制住他不够,你们伺候主子多年,我问一句,他这样子,有办法弄昏过去吗?”
死一个家仆固然不是什么大事,但这样死肯定不行,瞒是瞒不住的,谁知道多少人看见闻砚在这个院子里?难道要把整个南宫家的家仆尽数处决吗?理由呢?
紫檀离他最近,声音带着些哭腔,答道:“回莫公子,力竭则止。”
“力竭?如何力竭?”
“办法有二,其一是与二公子缠斗消磨,其二——”
紫檀话音未落,忽见一人自院外而入,身影如幻,几方闪现,待几人看清时,他身形已出现在南宫烬身侧,但见他手起针落,一根长针带着火光,刺入南宫烬百会穴后四寸五分,须臾之间,南宫烬眼神一滞,随后失力,缓缓闭眼,倒在了来人怀中。
而闻砚也终于在意识远去前得以喘息,堪堪稳住身形,踉跄落地,不住的咳嗽,摸着脖子缓解不适。
簌林院二人收了术法,见此状,莫玉麟虽不明所以,也收了手。
“什么情况?”莫玉麟问道。
“其二,请二公子的师父过来。”紫檀上前对抱着南宫烬缓缓落地的那男人拱手行礼,“韩烈医仙。”
“这位是医仙?”
此人一身浅蓝色布衣,长相普通,看似平平无奇,但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冷漠之意。
紫檀点头,两眼红红,像是哭了一般,俯身查看闻砚情况,“这位正是二公子的师父,韩烈医仙。”
莫玉麟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略显寒酸的中年男人,还是不失礼节的行了一礼,“医仙有礼。”
韩烈点头算是致意,看向几人,“先将二公子送回去,且容我去看看家主大人。”
碧柳上前接过昏倒的南宫烬,“是。”
闻砚:你真可怜。
南宫烬:你真可怜。
紫檀:呜呜……相爱相杀的一对有情人真可怜。
碧柳:我真可怜。
莫玉麟:你们真可怜。
蓝玉(从门内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为我花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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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春阴垂野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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