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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总是口口相传,幼时家门柳荫下,爷爷奶奶摇着蒲扇,给我们讲述他们小时候的故事。
那些岁月,离我们太遥远了,甚至亲历者回想起来,都不甚清晰。
爷爷奶奶的语气总是沉重而悲怆的,末了,总是提捎一句——
“你们现在……比我们那时候幸福多了。”
“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要再让别人欺负我们。”
“……”
讲故事的人逐渐逝去……多少无名牺牲,也随之永远深埋于土,再难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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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局动荡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快些。
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打响。
柏兰旌所在的第七中队奉命驰援上海,予以空中侦察的同时,护航轰战机配合陆上部队进行反击。
战报时好时坏,战火虽暂时未波及南京,可首都的氛围已压抑下去。
我国空军力量有限,月余,为保全有生力量,空军战力逐渐撤离前线,只负责首都附近的巡航工作。
我与柏兰旌在此间重逢。
他黑瘦了,同小飞行员一起来的中央医院。
小飞行员见了小萱和我,直兴冲冲道:“队长带着我们藏在高空中,只等着小日本的飞机嚣张地飞过来,我们俯冲下来嗖嗖两梭子弹,直接把他们轰战机油箱给打爆了!”
“林医生,你是不知道队长可厉害了!——他在天上飞,打起来不要命!”
“为什么,还能有为什么,这地上又没他记挂的人。”
“现在有了。”柏兰旌突兀地开口,打断了小飞行员所说。
我心头一颤,对上他的目光。
小萱见状岔开话题,拉着小飞行员出去闲聊。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柏兰旌两人,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便随口问道:“前线……怎么样?”
柏兰旌眼里划过黯然,他顿了片刻,哑声道:“不容乐观。”
我当然知道淞沪会战的结局,战端一开,华夏大地战火绵延数年,满目疮痍……而柏兰旌,若历史轨迹无法更改,他时日无多。
我点点头,轻声问道:“你还要走吗?”
柏兰旌缓缓垂下头,半响,只淡淡说了句:“总司令不让我们上前线。”
他神色复杂,蹙着的眉既有愧又有怒,我伸出指尖触摸,柏兰旌眉眼松动了些,我起身双手轻轻环住他的腰。
拥抱比亲吻更热烈。
我会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我在他怀中,单薄布料相隔滚烫的心跳,他是能被扯回的风筝,线在我手上。
“小知……我有些害怕。”
“在上海,碧空之上,我看见一片片被炮弹摧毁的民房,百姓来不及撤离,仓皇逃窜在街上,轰塌的建筑、飞落的弹片随时都可以夺走他们的性命……我抱着保家卫国的信念上战场,与日机交锋,击落敌机时心中是无限快意,可当我低头一看时……”
“小知,我是如此无用,日本人的海军战舰就停在长江口,我拼尽全力也无法将他们赶走,司令部下令让空军撤退,撤退……”
他溢出一丝苦笑:“我没有办法,空军一旦撤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断支援入淞沪战场的陆军兄弟暴露在敌人的炮火之下,以血肉之躯阻钢铁强敌。”
柏兰旌头垂在我肩上,我感受到透过布料的湿凉意。
这就是真实的民国。
比书上写的风花雪月残忍千倍万倍的人间炼狱。
只听得那上海滩的吴侬软语唱得人骨头酥软,不知乡野村干伦理凌乱、人如牲畜。
见惯了大礼堂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可又曾真正尝过疾苦、食尽糟糠、体验茫茫众生食不饱腹的艰辛?
我以为我足够强大了,我知道这段历史注定的结局,可当我亲眼见证凌乱状,我还是好难过……不可谓之难过,该是有把刀子,在剜我的心,一点一点的搅和,我疼到麻木,呼吸都觉得浅薄,我想我快没有勇气活下去了,暗无天日,看不见头。
这一代人,为何坚守?
柏兰旌眼中含泪,却强忍着坚毅起来,面对我时,才偶尔流露一两脆弱,他问我,什么时候我们会胜利,什么时候战争会停止。
他并不知道,而我真的知道答案。
我看着他胸口上的空军标志,不知如何回答。
“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坚定地看向他,“以后,我们也会像欧洲、像美国那样,有自己发明的军舰、战斗机,我们的城市高楼耸立,百姓们都会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
“那我们的轻重工业呢?”
“都会发展起来,发展得特别好,世界都会知道中国制造。”
“那青少年能否读书?”
“普及义务教育,男女平等,大家都能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读书。”
“……”
柏兰旌,你曾在我的描述中,见过盛世太平,如若可以,希望你轮回转世,得见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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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纸上,前线战况总是占上头条,有关第七中队的消息却很少。闲暇时,我推开病室的那扇窗,抬头看看天,我知道,长空之上,我的爱人在保护他忠爱的国家和人民。
再有消息递来时,只听得小萱一声哀嚎。
小飞行员牺牲了。
小萱收到他遗书时,只看了一眼,便昏死过去。而我留在原地,听闻其阵亡消息,亦是全身从头到脚的发冷。
我已经尝试过了,尝试改变第七中队的命运,我提醒柏兰旌一定要注意中队飞行器发动机的问题,可史书上因发动机故障而意外坠亡的小飞行员还是按照一模一样的死因牺牲了。
……原来,我被送入这段历史,只是一个旁观者,即便共情这个时代,也不能撼动轨迹半分。
下午,柏兰旌来了。
难能可贵的是,这一次,他并不像往常那般匆忙,而是极为闲适地等着我给病人看完诊、开完药,才同我说上话。
事出反常,我心里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我出身于和平年代,这里血肉横飞、人如草芥,陪他一程,我早已失去独行的勇气,他是我苟延残喘的全部意义。
果然。
“他们都撤回武汉,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留在南京,为什么?!”
淞沪会战败局已定,日军登陆金山卫,意图包围我军作战部队,战局瞬息逆转,我军撤退匆忙,一路已近溃败至南京。南京政府已着手搬迁,空军少而精贵,自是要率先撤离。只是为掩护撤退,还需留下几架飞机继续巡航以蒙蔽日军。可谁都知道,此时不离,日后便要参战保卫南京,再想走,也是走不了的了。
柏兰旌从未见我有过这般大的脾气,他尽力想安抚我,挤出一些笑,按住我的肩,沉声而恳切道:“小知,我对不住你。南京城内数十万百姓未离,留下的第36师以及德械部队生死一线,我在,南京就多一分胜算。”
柏兰旌选择留下,不过意料之中。
可即便我做过再多的心理建设,仍是心存侥幸道:“天下战事,不是由你一人定夺。大势所趋,柏兰旌我告诉你,你现在的选择是没有意义的。”
这一场必输的战役,结局悲壮而耻辱。
就算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我期冀着带他离开,我是为他而来的,将他带离南京,我相信总有办法能救他。
“不求千古留名,但求不愧于心。”
我阖眼挣扎道:“可你会死的!”
我仿佛看见机翼燃烧的刹那,他的座机在天空中惨烈地落幕,整个人的生命如烟花般须臾绽放消弭。
柏兰旌神情一颤,生死面前,怎会真有人全无畏惧,他读懂了我的恐惧与担忧,我亦在此刻知晓他的决绝,他笑着宽慰道:“若真是如此……小知,你别忘了,要替我去看看新中国。”
我别过身去,不让那一滴泪落在柏兰旌眼中。
他不知道,我已经替他看过了,盛世中华,鼎立一方。
身后,柏兰旌的话语清晰而坚定地响起:“我们是为国家和民族而牺牲的,所以,如若有一天我没有回来,你不必难过,而要庆幸我为大义献身。”
我爱他,此人,此身,他之言语,他之信仰。
可我的心痛,不单单因为既定的生死相离,更因为百年之后,我深知他付诸生命守护的一切,正在被渐渐地遗忘。
我指尖慢慢攥紧,掌心传来的刺痛,缓解了心头的焦灼,我问道:“……可若后来,都未曾有人记得你的名字呢?”
被遗忘的历史太多了。
淞沪几近拼光的德械师,牺牲于野人山的远征军,不被记住的三湘大地保卫战……
不看,不闻。
我不会因为流血牺牲而心碎,我不会因为后世未尽感恩而愧疚。
我痛恨个人力量之渺小。
直到此刻,柏兰旌说:“军人,保家卫国乃天责,战死沙场是尊荣。”
“我的名字会永存天地间。”
“而非世人言谈中。”
我终于明白,舍身赴死的真正勇气。
再面对柏兰旌时,我已擦干了泪,平静地再次确认:“你真的不打算走了吗?”
他眸光下垂,像是轻叹了口气,于人世间,他之唯一眷恋,怕只有我了。那样温柔缱绻的目光,续上唇角一吻,轻触而绵长。
“小知……别担心,我会活着回来的,一定回来。我们结婚,等我开好了部队的结婚证明,你便跟着大部队撤离武汉,有大队长在,他们会替我照顾好你的,只有你安全了,我才能安心打仗,有心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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