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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柏兰旌托人送来了结婚申请登记表,我签得很爽快。
将灰白调的照片贴在他旁边时,我经不住多看了一眼。他下巴微扬,显得有些倨傲,面容紧绷着,严肃神色。而我在一旁眉眼温婉,倒是笑得灿烂。一冷一暖,好是般配。
部队差了卫兵来,带我随部队眷属撤离。登上卡车时,我看见人群中的柏兰旌,他抿唇,千言万语难言,万千情愫只在对视的电光火石间。
车往浦口火车站开,途经中央医院时停了下来,大队长替我搬下行李。
我谢过。
大队长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什递给我:“兰旌本嘱咐我,到了武汉,若……不幸传来他阵亡的消息,再将此物予你。你既决意在南京陪他,我想了想,这东西还是早些留你身旁。”
我将绢帕摊开,里面安置着一只成色剔透的玉镯。
“这是柏家祖传之物,一来想给你留个念想,二来……他私心百年以后此物能与你葬于一处,也算你二人今生合坟。”
撤离任务紧,大队长无暇多谈,只道一声“珍重”,便上车离去。
尘土飞扬,我捧着那只玉镯,潸然泪下。那绢帕背后,分明还有墨渍,我颤着手翻面,仿佛看见柏兰旌坐在桌案上,斟酌再三后忍痛写下——
旌平生钟爱一人,唯小知而已。
可此身许国,忧心汝委身于我,恐成遗眷,非我九泉所心安。
万望汝再觅良人,白头偕老,则旌死而无憾矣。
“你可真坏啊。”我屏住嘴角的笑,泪却淌不止:“又要我忘了你,又留着镯子让我记着你;让我再觅良人,又要我嫁你为妻……柏兰旌,其实你心里也纠结,你说的再高尚,不也终究舍不得放开我。”
乱世出枭雄。
也多了更多苟且偷生的人。
那些上前线的士兵,除了要面对残忍的敌人,也需考虑倘若伤残,国家政府会置他们余何地。
淞沪退下来的十万伤兵弃在上海至芜湖的医院里,每人只有2美元的安慰。
归家路途遥远。
他们回不去了。
各种意义上的,回不去。
残忍的血色年代,我们似乎很难将错误归结在一个人身上,每个人都有私心和怯懦。
留在南京,留守中央医院,直面真正的战争,对于出身和平的我而言,亦是打心底害怕的。与柏兰旌相比,我懦弱得可笑。
空中传来轰鸣,是霍克75起飞的声音。
“阿旌,我留下来,不只是为你。”
这个时代太黑暗了,却又是因为时代的必然,我看见那冲天而起的光,如烈火般熊熊冲天的民族之魂,正在点亮天际的曙光。
我们因信仰而伟大,因荣誉而勇敢。
“我们一起战斗。”
-
东方的女子,皈依佛门,总点一盏煤油灯,一笔一划抄写佛经,为在意之人行善积德。
可我留洋多年,随了洋人多信基督教,他们尊崇上帝,心口划十,以求万事胜意。
日军即将挥兵南京,人心惶惶,逃亡的百姓不在少数,中央医院的医务人员大多也随军早早撤离,只剩下我和些许国内外医生护士,屈指可数。
战争蓄势待发,前夕,医院倒还算平稳。每日照理好病人,我尚有夜间闲暇,一页一页抄写着平安咒,油灯熬得眼睛发疼。晨起,简单收拾梳洗后,做一个简短的礼拜。
我所求,只有他平安落地,如是而已。
-
稀松的炮弹声在东南方响起。
南京保卫战自牛首山一带打响。
率先送到战地医院的是**第74军58师的将士。
弹片嵌进了腿里,整片下装都被血染红了。
护士问:“林医生,先包扎吗?”
“截肢。”
“别、医生……留住我的腿……我还要上前线打鬼子去!”
“……”
我无法面对那一张张身着军装的年轻脸庞,总让我想起后来我身处的时代。
这个年纪的少年呐……
还在整洁明亮的教室里读书学习,在空旷完备的篮球场上肆意奔跑,在虚拟游戏里打打杀杀。
历史是残酷的,即便后世只能从书中只言片语里了解那些血肉长城的故事,亦能深深震撼。
而我,现在就存于我所熟知的历史里。
我的心没有一刻不为这些铁血男儿而热血着,同时,我更加痛苦。
没有多少天了。
两周。
后来将会有更多的人惨死在长江岸上。
死于指挥官摇摆的决定。
……
前线撤下了的伤兵,轻伤者偶能跟我们谈及战况,有说是光华门失守,后来又有说光华门尚在。在战局颠覆那刻,说是有架霍克75从云端用机关枪扫退了日军即将冲上来的敢死队,后教导总队前来支援,得以暂守。
伤兵说,往日就属空军养尊处优,总算是发挥了点作用,这次给他逞了英雄!
我笑了笑,无意他语气里是怨些还是喜些,自我骄傲着:“那位飞行员,是我的爱人,我们新婚。”
战争愈演愈烈,每日送来的伤员不计其数。
他们说,空中有架霍克75倒是抗打,被日机盯上了,一打四击落一架后还能逃生。
不过他们又摇摇头道,没用了,成堆的日军打不完……以小日本报复心,只怕下次会有更多的敌机来围堵,霍克75也活不长了。
我的心不知麻木多些,还是早已平淡。
我是知道柏兰旌最终坠亡之地,我会去等他,如之前约定那般替他收尸,至少在他最后坠落的那一刻,我在他眼里,轻轻说道:
“我带你回去。”
“阿旌。”
“我来接你了。”
“……”
炮弹声越来越近,甚至有一次,炸开了中央医院的一角楼房。我们缩减手术室和病房在完好的一侧,楼顶铺上德国旗帜,试图让日军有所忌惮。
日子推移,有些伤兵……只需简单扫一眼,医生们摇摇头,劳工们将他们抬进来,再快速地抬出去,生命就在须臾之间被审判。治不了,也没有药。最后连伤口都只能简单用盐水处理,磺胺……早已用完。
那个年代,血色的残影,落在当代,只是文字轻飘飘一句话。
医学生,两世学习,我看过无数张坏疽影片,可以流畅地背出其表现、病因、用药方法。
却在这一排排腐烂发臭的躯体面前讷讷无言。
截肢,没有凝血的纱布;伤口溃烂,没有消炎的药品。
所谓末日也不过如此吧……
在白色窗布红十字下,一群群眼神绝望空洞的负伤战士,等待着死亡。
而我所等待的那一日,也终是来了。
护士看我奇怪,匆忙掠过时还是多问了一句:“林医生,今天不准备手术吗?”
往日忙得脚不沾地,满手满身都是伤兵手术时遗留的血,多显憔悴。今日,我尚梳洗了一番,抿了口脂,着装得体,俨然是要出席正式的场合。
我本欲与她辞别,可正当这时,雨花台的伤兵又一轮被送了下来,日军晨起发起总攻,南京守军仍是顽强抵抗。
我的同僚同事们皆是几日未眠,不过小憩须臾,这时又急忙起身,随着伤兵一同进入手术室。
我的眼眶渐渐湿润,脚步却无法往门外挪开一步,也许此刻我才真正明白柏兰旌当初所言:“我在,南京便多一分胜算。”
个人力量何其渺小,可此刻,我却相信,我在,我的坚守,能给伤兵带来一线生机,能让南京多一分胜算!
“准备盐水!止血钳!和纱布!”
“立即手术!”
-
云层之上,一架老式霍克-3被数倍于己的97式日机围截。
柏兰旌知道这次自己绝处难逢生了。
他的座机霍克75已在上一次与日机交锋时报废,而今升起的这架霍克-3性能有碍,敌机众多,他已无法返航。
敌机藏入云端,柏兰旌冷静沉着,试图虚晃一枪,在敌机俯冲之际,迅速拉杆爬升。
只听“哗”的一声,敌机撕开云层,如鹰隼一般直逼他而来,伴随着风的呼啸,是子弹不留情面的嗒嗒声!柏兰旌猛地拉杆,那子弹擦着机翼而过,溅起一层火光!
霍克-3的发动机不足,爬升速度实在有限,未等柏兰旌达到预定高度,又有一架日机追了上来!他干脆放弃爬升,俯冲画了个“8”字,一调转机头,反而追着那日机的尾巴电光火石间开枪!
须臾之间,那日机尾翼腾起黑烟,正当这时!又有两架敌机腾起,掩护这架敌机逃离的同时,截堵霍克-3!
“铮——”
悠长的一声钟响。
已是上午十时。
手术室内,我用镊子轻轻拨开伤兵的血肉,一点点地捡出嵌在胸腔里的子弹和弹片。只是钟声一响,竟惊得我懵懂落下一滴泪来。
是子弹离开枪口清脆的爆裂声,随后伴着子弹没入血肉的沉闷音。
“林医生!!!”
“……”
日机扬长而去,敌方飞行员用无线电流利地汇报战果,身后蓝天,一架冒烟的霍克-3正急速坠落。
几乎是这一刹那,我便失去了意识,眼中最后弥留的画面,是我的同事们惊慌失措地奔向我,我大概知道,流弹打碎了医院的玻璃窗,我脑部中弹,倒在了血泊里。
日军的无线电里传来指挥部的问话,译过来的意思大概是,要防止飞行员跳伞逃生。
这头回复道,飞行员已在交战中中弹,飞机失控,无生还可能。
飞速坠落的霍克-3机舱内,柏兰旌匍匐在操作盘上,脑部溅起的鲜血沾染舱壁,这一次,他永远地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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