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足的旨意一下,坤宁宫仿佛真的成了一座囚笼。宫门被侍卫把守,除了每日定时送饭食和必需品的宫人,再无人进出。
起初,秋纹还忧心忡忡,她身上那日被杖责留下的伤还未痊愈,动作间常牵扯出痛楚,但她更担心的是自家娘娘。她看着李明月,生怕她因此消沉、愤懑。
然而,李明月却表现出了一种近乎反常的平静。
没有了每日必须面对的、来自宗政岚的审视和偶尔的“临幸”,没有了需要打起精神应付的宗室命妇和繁琐宫务,甚至连那顶沉甸甸的、象征身份地位的凤冠也不用再戴了。
她穿着素净的常服,长发随意挽起,每日里不过是看看书,侍弄一下窗台上那几盆半死不活的花草,或者对着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弈。
除了无法得知外面的消息,这禁足的日子,对她而言,竟像是一种偷来的、难得的安宁。
“娘娘,您……”秋纹忍不住开口,语气里满是担忧,“您真的……没事吗?”
李明月正小心地给秋纹手臂上的淤青涂抹药膏,闻言动作未停,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傻丫头,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
她看着秋纹胳膊上的疤痕,心疼的要溢出来,动作更加轻柔起来,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愧疚,“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
秋纹听见这一声道歉,心中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难受,急道:“娘娘哪里的话?!若没有您,奴婢也不能活到现在……”她低下头,声音带上了哭腔,“要是我…我再小心一点,我能发现是徐全在跟踪我……娘娘就不会……”
李明月为她包扎好手臂,无奈笑了笑,安慰道,“不是你的错,这种事终究瞒不过去的。不过是禁足而已……如今这般,不用强颜欢笑,不用虚与委蛇,于我而言,已是恩赐。”
这四方宫墙内,能得一隅清净,已是奢求。
秋纹缓缓抬头,看着她家娘娘沉静的侧脸,那眼底深处是化不开的疲惫,却也有一丝许久未见的、真实的松弛。她鼻头一酸,不再多言。
好在,宗政岚虽然禁了她的足,却并未在生活用度上苛待她。
但让李明月心头泛起微澜的,是来自后宫其他妃嫔隐秘的关怀。
起初是负责看守的一个小宫女,在送晚膳时,趁着无人注意,飞快地将一个小巧的、触手温润的玉瓶塞到秋纹手里,低声道:“这是贤妃娘娘托奴婢带进来的,说是上好的活血化瘀膏,给秋纹姐姐用。”
过了两日,那小宫女又悄悄递进来一包用锦帕仔细包好的血燕,锦帕一角绣着几朵精致的兰花——那是德妃的标记。锦帕里还夹着一张小小的字条,上面的字迹娟秀而略显稚气,一看便是婉贵人的笔迹。
“娘娘安好?陛下为何动怒?可需妾身等寻机为您美言?盼复。”
字条虽小,却像一粒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李明月心湖里漾开圈圈涟漪。她们不知道她因何触怒龙颜,只以为是寻常的争执,还想着要为她说情。
李明月将那张字条在指尖摩挲了许久,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对秋纹道:“告诉她们,本宫一切安好,让她们不必挂心,更不必为此事向陛下进言。”她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婉贵人,让她安心养胎,切勿为旁事劳神。”
后来,类似的“走私”物品和字条又来了几次。有时是几本解闷的话本子,有时是一些精巧不易保存的新鲜点心,字条上的内容也无非是关切询问,或是一些宫里无关紧要的趣闻。
她们似乎自发地形成了一种默契,用这种隐秘的方式,表达着对这位平日里对她们颇为照拂的皇后的善意。
李明月看着那些东西,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这深宫之中,利益纠葛,人心叵测,能得这几份不带太多功利色彩的关心,已是难得。
她也愈发确定,宗政岚将她服用避子药的事情瞒得滴水不漏。否则,若让朝臣和后妃知道皇后竟不愿孕育嫡子,那将是动摇国本的大罪,绝不可能只是禁足这般简单。他是在维护她?还是……在维护他自己那可怜的、不容侵犯的帝王尊严?
李明月不得而知,也懒得去猜。她只是愈发清晰地认识到,宗政岚对她,是一种极度矛盾的、混合着占有、征服、或许还有一丝扭曲爱意的复杂情感。他既想完全掌控她,又似乎……不舍得真正毁了她。
这种认知,并未让她感到丝毫温暖,只觉得更加可悲。
……
禁足的日子流水般过去,转眼便近一月。
这期间,宗政岚果真一次也未踏足凤仪宫。李明月乐得清静,身子反倒将养得比之前好些,脸上也隐约有了点血色。秋纹的伤在她的精心照料下,也渐渐好了七八分。
然而,这份平静,在先帝祭日的前夜,被骤然打破。
那晚,宗政岚毫无预兆地来了。
他穿着常服,面色沉寂,屏退了左右。坤宁宫内烛火摇曳,映得他身影颀长,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李明月正坐在窗边,见他进来,只是平静地起身,行礼,动作标准却疏离。
宗政岚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她面前,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像是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却已有了裂痕的珍宝。那目光里有未消的余怒,有积压的**,还有一种……李明月看不懂的,类似于孤注一掷的决绝。
“明日祭礼,你需与朕同往。”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臣妾遵旨。”李明月垂眸应答。
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忽然,他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似上次那般凶狠,却仍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李明月身体一僵,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她下意识地想挣脱,却被他更紧地握住。
“陛下……”她试图开口反抗,声音里带着一丝的颤抖。
宗政岚打断了她,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心脏,看清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李明月,你就这么不想有朕的孩子?”
李明月别开脸,避开他那几乎令人窒息的目光,沉默以对。
她的沉默,像是一桶油,浇在了宗政岚本就未曾熄灭的怒火上。他猛地将她拉入怀中,动作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粗暴。
“你是朕的皇后!这辈子,你都只能是朕的!”他在她耳边低吼,气息灼热而混乱,“……你必须给朕生下嫡子!”
或许是为了弥补之前“错过”的时光,或许是向他认为的对手宣告主权,又或许,仅仅是他内心不安和占有欲的疯狂宣泄。
这一夜,他不再像上次那样纯粹地折磨,而是夹杂了一种近乎绝望的索取,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在她身上打下不可磨灭的烙印,将一个可能存在的“嫡子”,牢牢钉进她的命运里。
李明月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只能被动地承受。她死死咬着唇,哪怕口中弥漫起血腥味,也没有发出一丝求饶或迎合的声音。身体的疼痛和心灵的屈辱交织在一起,让她几近麻木。
只是在最混乱的间隙,她心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嘲讽。
宗政岚不知道,她这副身子,早在常年累月的避子汤药和他后来“好心”赐下的、药性相冲的所谓“补药”双重侵蚀下,内里早已亏空损毁,胞宫寒凉,极难受孕了。
他想要的,她绝不会再给!
……
翌日,先帝祭日。
皇家宗庙,气氛庄严肃穆。旌旗招展,仪仗森严。皇室宗亲、文武百官按品级列队,鸦雀无声。
李明月穿着繁复沉重的皇后祭服,与皇帝宗政岚一同,走在通往主殿的汉白玉御道上。
她的脸色在厚重的脂粉下,依旧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底带着无法掩饰的青黑倦意。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全靠意志力和礼服的支撑,才勉强维持着仪态。
宗政岚走在她身侧,龙袍加身,威仪天成。他面色沉静,目光平视前方,仿佛昨夜那个失控疯狂的人与他毫无关系。
李明月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目光,自她出现的那一刻起,就如影随形,牢牢钉在她身上。她不必回头,也知道目光来自何处——亲王队列之中,那个身着玄色亲王祭服,身姿挺拔如松的身影,宗政靖越。
她强迫自己不去回应那道目光,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的路和即将开始的祭礼上。然而,那目光的存在感太强,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种几乎要压抑不住的、汹涌的情绪,灼烧着她的侧脸和背影。
礼官高亢悠长的唱喁声在空旷的宗庙前响起,祭祀大典正式开始。
“跪——”
“迎神——”
“奠帛——”
“初献——”
“亚献——”
“终献——”
每一个环节都冗长而刻板。李明月依照礼制,下跪,起身,再跪,再起身。动作规范,无可挑剔。宽大的袖摆垂下,掩盖了她微微颤抖的指尖。
她的心,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
宗政岚……他确实算不上一个好人夫,于她而言,甚至是囚禁她、折辱她的仇人。
可偏偏,他是一位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在位五年,夙兴夜寐,整顿吏治,轻徭薄赋,边境在他的布局下也还算安稳。这大雍王朝,在他的治理下,正呈现出一种蒸蒸日上的气象。
她不止一次地想,若他是个昏君该多好。若他残暴不仁,沉迷酒色,弄得民不聊生,那她哪怕拼着同归于尽,也早就杀了他,既可报囚禁折辱之仇,也算为民除害。
可偏偏他不是。
这海晏河清的盛世江山,需要他这样一位君主。而维系这表面平静、巩固皇权的代价,似乎……就是牺牲她一个人。
这个认知,越是清晰正确,越是痛苦愤恨。
她的挣扎,她的恨意,在这“天下”二字面前,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她被困住的,不仅仅是身体,还有这无法挣脱的道德和责任的枷锁。
她能感觉到,宗政靖越的目光,不仅仅落在她身上,更多的时候,是落在她身旁的宗政岚身上。那目光,不再带有臣弟对君王的敬畏,而是冰冷的,锐利的,像隐藏在暗处的猎豹,审视着自己的对手,带着一种几乎不加掩饰的……敌意。
是因为她吗?
李明月不敢深想。这个念头太过危险,足以将目前勉强维持的平衡彻底打破。
祭礼在进行到最核心的环节时,宗政岚需亲自诵读祭文,告慰先帝在天之灵。他上前几步,站在香案前,展开明黄色的卷轴。
就在他开口的瞬间,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李明月眼前一黑,身形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幸好她及时用力掐了自己的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勉强稳住了身形。
但这细微的晃动,并未逃过一直密切关注着她的那双眼睛。
宗政靖越的眉头瞬间拧紧,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攥成了拳。
他看到她过分苍白的脸色,看到她强撑的疲惫,看到她眼底那抹死水般的沉寂。再联想到她被禁足多日,昨夜皇帝又突然宠幸了她,以及今早她这明显不对劲的状态……一个早就定型的猜想席卷了他的大脑。
怒火,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翻滚、奔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他看着前方那个诵读祭文、道貌岸然的皇兄,眼神里的寒意几乎凝成实质。
就是他,用尽手段将明月困在身边,就是他,让她变成了如今这副了无生气的模样!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想要上前一步,想要打断这虚伪的仪式,想要质问那个男人,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就在这时,李明月似乎感受到了他几乎要失控的情绪,她的目光,极其轻微地,向他这边偏转了一瞬。
那眼神里没有求助,没有委屈,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和一丝几不可见的……警告。
仿佛在说:不要。不要在这里。不要为了我。
宗政靖越接触到她那眼神,浑身一震,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指节却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重新望向祭坛的方向,只是那下颌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祭文终于诵读完毕。
“送神——”
“望瘗——”
最后一道步骤完成,冗长的祭祀大典总算结束了。
李明月只觉得浑身虚脱,冷汗几乎浸透了内里的衣衫。她强装镇定,若无其事地随着宗政岚转身,准备离开。
在与宗政靖越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听到了一声极低极低的,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痛楚和愤怒:
“他……竟如此待你……”
李明月脚步未停,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是那宽大袖摆下的手,指甲更深地陷入了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
阳光刺眼,照在这庄严肃穆的宗庙之上,也照在她沉重冰冷的皇后冠服上。
这盛世江山,歌舞升平。
而她,是这太平景象下,唯一被献祭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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