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蜡染布围裙的服务生端上铜锅气锅鸡,乳白色的汤翻滚着,溢出浓郁的菌菇香气。林薇忙着涮新鲜的竹荪和牛肝菌,话题很快转向她最近参与的一个社区壁画项目,吐槽甲方审美奇葩。
“他们居然想在老石库门墙上画Hello Kitty!说这样显得更年轻化!”林薇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塞了一大口滑嫩的鸡肉,“我就想问问他们,这玩意儿挂到老石库门墙上,是想让居民集体患上审美焦虑症吗?气得我差点把颜料泼他们脸上!”
周铭低笑着给她倒饮料:“资本家的审美霸权,习惯就好。我现在画廊那边也是,投资人总想在抽象表现主义作品里看出具体的故事性,简直是对牛弹琴。”他语气带着艺术家惯有的清高和无奈,目光却投向夏景之,“还是景之好,不用跟这些俗人打交道,一心只钻圣贤书。”
夏景之用小勺轻轻搅动着碗里金黄的鸡汤:“学术研究领域里也有很多看不见的壁垒和掣肘啊,只是形式不同。”她用筷子挑起一片火腿,粉润的肉质纹理清晰,“比如我想深入研究的牧区信贷网络,很多关键节点的口述史和数据,外人很难触及,必须深入其中。”
“所以才需要你啊!”周铭给她夹了一块炖得酥烂的鸡腿肉,动作熟稔,“你是打通壁垒的钥匙。”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试探和不经意的埋怨,“不过你这把钥匙也太难约了,上周说好的看莫奈睡莲展,票我都订了,你又放我鸽子。”
夏景之微微一滞。上周?她迅速在记忆里检索。上周三......林教授临时召集紧急组会,讨论中心接手的部委委托课题,她忙到深夜才离开办公室。她当时确实给周铭发了信息解释,他回复了一个简单的“嗯”。
“是临时课题会议,推不掉。”她解释道。
“嗯,理解。”周铭点点头,抿了口菊花茶,目光却掠过她,投向窗外流光溢彩的车河,“你总是很忙。”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反而更显出一种刻意的疏离。
灯光落在他衬衫的领口内侧,夏景之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那里——一点极其微小、却突兀异常的胭脂红色彩!像一滴不慎溅落的油彩凝固在深灰的亚麻纤维上,艳得刺目。那不是她任何一支口红或颜料会有的颜色。
心湖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块沉重的冰。那点突兀的胭脂红,瞬间刺痛了她。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陌生甜香,此刻也变得极其粘腻,缠绕着鼻息,令人窒息。她端着汤碗的手指微微发颤。
“怎么了景之?汤不合胃口?”林薇注意到她的沉默,关切地问。
夏景之放下勺子,瓷勺碰到碗沿,发出清脆的一声“叮”。“没有,”她抬眼看向周铭,目光沉静如水,“只是突然想起一个还没处理的数据模型,导师急着要用,可能得早点回去。”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一丝波澜。
周铭的筷子顿在半空,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工作要紧。待会儿我送你回去。”
“不用,”夏景之拒绝得干脆利落,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深灰色羊毛开衫,“薇薇住得近,我跟她一起打车就好。你先忙。”她的目光最后扫过那点胭脂红,像冰冷的探针,随即垂下眼帘,起身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林薇有些愕然,但立刻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她飞快地扒拉完碗里最后几片菌子,抓起包迅速跟上夏景之:“对对对,我俩顺路!周铭你慢慢吃啊!我们先走了。”
周铭没有阻拦,只是坐在原位,看着她们身影消失在竹影掩映的入口。油灯跳跃的火苗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投下晃动的光影,那温和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他拿起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
走出餐馆,夜风裹挟着湿冷的潮气扑面而来。
“景之,你跟周铭........”林薇小心翼翼地开口,挽住了夏景之冰凉且微颤的手臂。
“我看到他领子上,”夏景之的声音在喧嚣的街声中异常清晰,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沾了一点别的女人的口红印。很明显的胭脂红,不是我的。”
林薇倒抽一口冷气,猛地停住脚步:“什么?!”
夏景之没有停下,运动鞋摩擦着人行道湿润的地砖,发出单调的节奏。“还有,他今天喷了陌生的香水。味道很甜。”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湿冷的空气里。
“这个王八蛋!”林薇瞬间炸了,声音拔高,引来路人侧目,“他竟敢!你为他熬了多少夜画素材!为他推了多少次组会!”她气得浑身发抖,掏出手机就要拨号,“我找他问清楚!他......”
一只冰凉却异常有力的手按住了林薇的手腕。夏景之转过头,路灯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她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薇薇,”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没必要。”
林薇看着她,满腔的怒火被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一点点浇熄,只剩下浓浓的心疼。“那你......”
“明天我会找他谈。”夏景之望向马路对面闪烁的红绿灯,眼神没有焦点,“现在,我想回宿舍,回到我那个小窝,然后躺下......”
一辆空载的出租车适时驶近。夏景之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报出地址。林薇紧跟着挤上车,紧紧握住好友冰冷的手。车内狭小的空间隔绝了窗外的喧嚣,只剩引擎的低鸣和两人压抑的呼吸。
夏景之靠着车窗,看窗外流动的光影在玻璃上拉长、扭曲、破碎。那些霓虹招牌耀眼的光斑,像极了内罗毕峰会会场里晃动的、模糊的人影。那个扶住她的工作人员模糊的侧脸,那支意外落入她手中的银色钢笔......
一些早已沉入记忆湖底的碎片,此刻竟不合时宜地、毫无逻辑地翻涌上来。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某种钝重的、尚未完全成型的痛楚,如同深夜涨起的潮水,一寸寸淹没上来。她闭上眼,将脸贴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
梧桐树影在昏黄的路灯光下摇曳,将湿漉漉的地面切割成破碎的图案。夏景之独自站在宿舍楼下的阴影里,没有立刻上楼。雨水洗刷过的空气清冽干净,带着植物的微苦气息。
原来如此。
原来那些越来越频繁的“灵感迸发需要独处”、“画廊投资人临时约谈”、“去外地采风写生”......都通向那个在她人怀里的的周铭。
那座建立在四年光阴之上的、名为“感情”的沙堡,无声无息地坍塌成一片狼藉的废墟。废墟之下,露出的不是撕心裂肺的痛楚,而是一片冰封的死寂。
手机在包里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
周铭:【景之,到家了吗?今天对不起,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周铭:【我们聊聊?】
信息震动在黑暗中微微作响。夏景之没有点开。她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胸腔里那片滞重的阴霾似乎被稍稍冲淡了一点点。她拿出钥匙,金属冰冷的触感刺入掌心。
回到那间熟悉的、飘散着墨香和书卷气的宿舍,夏景之反手锁上了门。隔绝了走廊隐约的人声和雨水的喧嚣,室内陷入一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低鸣,是这寂静里唯一的背景音。
她径直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洁净的素白宣纸,捋平。沉重的青石镇纸压稳四角。墨池里,松烟墨块早已研好,浓黑如夜。她选了一支中锋羊毫笔,笔尖饱蘸浓墨。没有开灯,黑暗中,笔锋悬于纸上寸许,凝神屏息。
手腕微沉,笔尖落纸。
墨汁在宣纸上迅速晕染开一小片深潭。她手腕稳如磐石,运笔却带着一股凌厉的、几乎要穿透纸背的力道。一个字,接一个字,在黑暗中在她笔下流淌出来,带着一种近乎宣泄的、无声的呐喊......
“骤雨...狂风...摧...折...尽...”
笔尖划过纸背的力道越来越重,沙沙声在寂静的房里格外清晰。墨色浓烈得化不开,几乎要渗出纸背。当她写到“尽”字最后一笔回锋时,手腕终究抑制不住地狠狠一抖!墨汁猛地甩脱笔尖,飞溅开来,几点浓黑如污血,刺目地落在雪白的宣纸上,也溅上了她素色的羊毛开衫袖口,瞬间洇开一片狰狞的深色污迹。
手腕上沾染的墨迹冰凉粘腻。夏景之垂眸看着那片狼藉的宣纸和衣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维持着执笔的姿势,僵立在书桌前。窗外,城市的灯火在雨后的湿气里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海,遥远而不真切。
晨光穿透窗帘缝隙,在书桌一角投下狭长的光带。夏景之醒来时,发现自己伏在书案上睡了一夜。手臂压着那张墨迹淋漓的宣纸,袖口上那点墨污已经干涸发硬。
她坐直身体,脖颈酸痛。目光落在宣纸上那几个力透纸背、却被墨点污损的字迹。昨夜那一刻汹涌的情绪,如同退潮的海水,只剩下沙滩上狼藉冰冷的印痕。她面无表情地拿起那张纸,没有再看一眼,只是将它揉成一团,准确地投入了桌角的废纸篓。
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十几条未读信息和几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周铭。最新的一条是十分钟前:
周铭:【景之,我们聊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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