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京北相熟的律师和冯绮南开了整夜的视频,挑灯研究了完整的合同。二人都试图从文字上扣出一点门道,以此推翻整个合约。
但贾向荣显然提前做过功课,合同的条款写得滴水不漏,愣是无法揪出半点把柄。
冯绮南困得眼皮打架,和朋友道过谢,天快亮时才入睡。
几个小时后,徐应北的电话就打进来。接听后对面也是慵懒的语气,听得出睡眠不足。
“下楼,带了早饭给你。”
徐应北的车停在楼下,冯绮南睡衣都没换,下楼直接钻了进去。
徐应北从后视镜里她大摇大摆躺在后座上,眯着眼开口说话,好像整个人游离在不同的时空里。
“给。”回头递给冯绮南一杯温热的豆浆,他自己手里拿着的则是咖啡。
从京北高强度的加班生活里脱离之后,冯绮南有阵子没喝过咖啡了。
有意克制后,精气神倒是比往常还足。
但再度熬夜,冯绮南不免又馋起咖啡,盯着对方手里的杯子看了半天。
忍不住,顶着黑眼圈问了一句,“给我喝一口。”
“你不是在喝中药?”徐应北说,“味道都一样。”
冯绮南白了他一眼,开始切入正题。
“我昨天咨询了京北的律师朋友,合同的内容上基本没有漏洞。”冯绮南打着哈欠,“但,合约存在的本身就是一个漏洞。”
徐应北点点头,“嗯,这也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我昨天已经统计完所有被骗的人家,总共六户。年龄都偏大,且不怎么识字。”
“法律意识薄弱,被哄骗的几率很大,所以……”
二人几乎同时说,“我们应该主张撤销合同的有效性。”
-
二人简单商量了后续的动作后,徐应北首要的任务其实是安抚被骗的老人及家属。
冯绮南是个比徐应北在白桥镇有人脉的老“土著”,便主动请缨帮忙稳定局面。同时,她也想搜集一些老人被骗的有力证据。
京北的朋友告诉冯绮南。如果要打官司,最好找她们当地的律师。熟悉当地的政策,会比一位外来律师要接手得顺利。但周城只是个小小的县级市,律师稀缺。
这个任务就交给了徐应北。
他在隔壁南城曾混得风生水起,近距离拉个金牌律师来应该不是难事。
就这样,冯绮南彻底变成了体制内的编外人员,和蒋娴暂时地组成了安抚老人的二人组。
蒋娴不是本地人,听不懂一些老人讲话,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在旁边听着冯绮南和他们交谈。
接连走访了几家老人。冯绮南发现,虽然对面不认识她,但只要报上自己或父母的姓名,每个人都能回忆起一些或近或远的交情。
有位老人竟然还是她小学同学的爷爷。聊天中,从家里拿出了自家孙子的小学毕业照,上面赫然还有冯绮南的名字。
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冯绮南意识到,白桥镇这个四面有三面环绕着田间的小地方,竟留有她最深处的根基。
寻找根基的每一步,都像踩着回到过去的时光机。
冯绮南走过了自己大部分时间不会去的西北角、西南角。见到了白桥镇的不为人知的一面。
区别于市区的热闹,更区别于京北的繁华。
去过某个偏僻的老人家时,她们路过一片坟地,蒋娴在她的小电驴后座忍不住打个冷战。
蒋娴连平常走访甚至都未来过这里,“好吓人,你骑快点。”
冯绮南默默减速,干脆在路边停了下来。
蒋娴大喊:“你干嘛!”
冯绮南默默侧头,指着那片坟地,“我爷爷奶奶就埋在那儿,你确定要吼我?”
微微的震慑,冯绮南以为把蒋娴唬住了。
不料,身后的人小声地道了个歉,“对不起。”
“干嘛道歉?”
“感觉冒犯到你的家人了。”蒋娴小声嘟囔。
冯绮南被她逗笑了,觉得她很可爱。
抵达最后一户人家时,冯绮南被退了漆的破旧大门拦在了外面。
叫门无人应,她便就近询问了旁边的居民。
这片区域的住户非常少,一路走来,几乎没有四十岁以下的年轻。敲响隔壁的蓝色大门时,一只黄色的田园犬从里面冲了出来。
蒋娴吓得连连往后退,冯绮南见惯了乡间的土狗,一个眼神瞪过去,假意抬了抬手,它便不敢再上前。
屋子里出来一个年纪偏大的女人,见到她们两个生面孔,先是警惕。
冯绮南报上了自己的姓名,蒋娴也说了自己的身份,对方这才松缓了表情。
“你们找隔壁老孟头啊。”她没有波澜地陈述了一句,“死啦,就是前天。”
说罢,女人又指指退到后面的狗,“这大黄就是他的狗,我看可怜,这几天一直在喂着。”
蒋娴很是震惊,“好好的人怎么就没了?”
“哎哟,就没好过!”女人说着。
去世的孟老是个独居老人,老伴去世得早,和儿子相依为命多年。
但麻绳专挑细处,孟老的儿子在开货车的时候事故去世了。再之后,儿媳带着孙女改嫁。如今算起来,他的孙女应该跟冯绮南一般大。
“他孙女一开始是一年来一次。后来减到三年来一次,再后来干脆不来了。”女人惋惜,“老头知道孙女在京北发展,总想着去看一眼,但他那么老,又没出过远门。别说京北了,他能自己去趟市区就了不得。”
女人说,那个骗地的死骗子,答应过送孟老去一次京北,看**。
冯绮南觉得有些呼吸不畅,问过面前的阿姨后,找到了老人藏在大门后面的钥匙。她弯下腰去拿时,大黄又冲了过来,露出狠戾的表情。
冯绮南抬头比画了一下手势,示意它不要吵。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来人并无恶意,或许也是想回家了,便蹲坐在一旁乖巧地等着。
打开门后,院里映入眼帘的破烂不堪。
通往里屋的门还是很老旧的铁门把。上面全是锈,开门时蹭了满满一手。
冯绮南走进屋内,沉重的老人味还未散去,蒋娴忍不住转过身去,跑到了院里通风。
冯绮南放慢了呼吸的频率,开始环顾整间屋子。
一张靠墙的木质床,一个单人的小沙发。沙发套是最老套的花纹,颜色泛着黑,中间处有个深深的印记,它的主人一定有大半的时间稳坐在上面。
沙发的对面,是一款二十年前的老式大头电视机。还需要机顶盒来收台。
电视剧的左下角,摆放着一张老人自己的半身照。
背景,是P上去的**。
隔壁的阿姨说,她和丈夫经常接济孟老。当天签下转让土地协议时,她在旁边稀里糊涂做了见证。看着贾向荣把一沓现金塞到了孟老手里。
后来那笔钱,给孟老自己买了棺材。
冯绮南看着那张老人和**的假合影,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这里的老人,几乎人人家都有这样的照片。
时间倒退回二十年前,冯绮南的家里也摆放着奶奶和**的合影。
小小的冯绮南并不多,虚假的照片为何会深受老人们的喜爱。
负责照相的小贩,总是吆喝着十块钱一张,十五块钱两张。
冯绮南见过老人们簇拥而上,排着队拍照的样子。她不理解奶奶,嘲笑老人比她们小孩还好骗。奶奶却笑着说,“等南南长大带奶奶去一次京北吧。”
后来她长大了,奶奶却变成了一座小小的坟。
孟老死前,曾以为贾向荣真能送他去京北。
许多人终其一生寻根,但有更多人,从出生时便在用力地走。从田间走向田间,循环往复。
走了一辈子,走不出这座小小的城。
-
黄昏,冯绮南坐在已经收工的农场里,给大黄找了新的狗盆喂饭。
从孟老的住处离开时,女人问她们能不能帮忙把大黄处理了,她和丈夫也只是偶尔回老家小住。平常,都是住在市区三世同堂。
孟老去世了,他们回来的频率只会更少。
冯绮南干脆地收下了大黄,把它安置在了农场里。回去时,她哄着大黄坐在电瓶车前面的踏板上。一路上,大黄有紧张有兴奋,耷拉的尾巴逐渐在走上宽阔的大路时翘了起来。
小狗似乎知道冯绮南会是自己的新主人,回来后乖顺的很,趴在院子里静静地浏览新环境。
蒋娴回去后,把所见所闻悉数讲给了徐应北听。天色渐黑的时候,他果然带着几袋子狗粮来了。
见冯绮南给大黄喂的是大馒头,调侃她是老式喂狗法。冯绮南不屑,主动收起狗粮,“多少钱我转你。”
男人没说话,视线环顾四周,终于寻到白天工人遗留的木板堆,顺势提议,“一起给这个小家伙搭个狗窝怎么样?”
冯绮南默许了,起身去拿工具箱。
提着东西回来时,徐应北已经在给大黄开小灶,不知道什么时候藏起来的罐头。一人一狗,找了个小角落。大黄第一次吃罐头,进食的速度很快,却也忘不了朝徐应北摇尾巴。
冯绮南走过来,对男人说了一句“谢谢”。
徐应北抬起头来,“我谢谢你才是。”
如果人类有尾巴,徐应北现在应该和大黄一样在摇晃。
“感觉你比我更适合做这个副镇长。”他说,“冯绮南,我们一定要颁发一面锦旗给你。”
“你们?”
“嗯,单位的同事们,镇上的爷爷奶奶,以及大黄。”徐应北摸摸大黄的头。
冯绮南没心情和他贫嘴,主动向他提及了白天的事。特地隐藏了自己内心的触动,问他那边的进展。
“律师已经请好了,他明早就会到周城。”徐应北说,“剩下的事交给我吧。”
“我还有个想法,不知道你怎么看。”冯绮南怕自己的提议唐突,有点不好开口。
“什么?”
“被骗的老人们,大部分都不识字,不了解法律,更甚者,没有收入来源。”冯绮南说,“贾向荣拿捏他们的也不是钱,无一例外是爱和关心。”
这才是根本的问题。
徐应北懂她的意思,笑道,“嗯,这也正是我回到周城的原因。”
冯绮南没接他的话茬,反而问道,“那么,你当年食言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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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Chapter 09 走出去,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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