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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多丢贺欢宫的面儿

天阿寺地处荒地,多有妖魔作祟。

出家的弟子们多数活着活着就死了,侥幸存活者,也大多命不久矣,要趁他们一息尚存之际,多多留心看照。

莫到人死如灯灭,才对着他们的坟头,追悔莫及。

反之,聚散离别,乃人间常态。

不必多有介怀。

住持和那落迦说,在这荒蛮地界,要养活人不易,要养活心,更是难上加难。

前来剃度皈依的新弟子们,多是贫苦出身。

或是身有残疾,被父母长辈遗弃。或是家中败落,孤苦零丁。或是突逢变故,颠沛流离至此,每个人或多或少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往。

“大家天南海北而生,在此齐聚一堂。相逢即是有缘,还望你多担待些。”

归入佛门的弟子凤箫声,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娃娃。

瞒得过每天晨起两眼一抹黑就是劳作,沾到枕头就打呼噜的僧人们,可瞒不过见多识广的方丈、住持。

那落迦不疑有他。

在他眼里,入了这道门,就是他管教的人。

管他娘子、小子,天王老子来了也照样得把皮给绷紧了,练不好功,打不牢基础照样挨揍。

人即是人,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岂能因老幼妇孺而擅加区分。

方丈、住持们的想法则仁慈得多。

佛渡有缘人,不过问凡尘。

如果在丰饶富硕之乡能吃饱喝足,岂会穷尽群山,来这荒郊僻壤,吃这份含着干草往下咽的苦。

若非到了山穷水尽之处,谋求不到其他的出路,哪会烟水迢迢来到绝境空幽之地,遁入空门,落发为僧。

必然是有不能为外人所道之的难处。

他们又何必让人难上加难,空造罪孽。

女子本就是世上最坚忍、最刻苦的群体。

由于生理因素,要承担着胜于儿郎们的隐痛,又远比他们能坚撑。

每每咬烂下龈,剖开肚皮,仍旧要谨遵着强加在她们头顶的训诲,做到行莫回头,语莫掀唇,从生到死,一声不吭。

俗尘之中的郎君们最爱成群结队,刁难娘子。

他们削发披缁,传戒受训,不当延续凡俗陋习,轻贱她们的厄难,漠视她们的酸苦,反过来质问娘子们的来由、去路。

假使人与人之间能做到相互体谅,理解双方难以启齿的酸楚,尘世自当涤荡,妖魔邪祟尽除。

思及此,那落迦敞开打坐的双腿,使人在他怀里赖得舒适些,最好心慈手软地放过他缝缝补补又三年的福田衣。

寺庙物品匮乏,他有且只有这么一件,是方丈、住持们从上门酬谢的客人们赠予的礼品中匀出来的,损耗了,就只能光着膀子坐坛讲经了。

他开口,“莞马蜂不会主动攻击人,你主动去挑衅它们了?偷……”

从新弟子被蛰成小熊猫的面部中,窥见了一丝急剧上升的愤懑。他及时住了嘴,免了接下来的一顿咬。

那落迦没落井下石的癖好,审时度势,勉为其难地改了说辞,“掏了蜂蜜?”

“对,我掏了!那又怎样?”

凤萧声吸着鼻子,浑然不知悔改。

她不仅掏了,回头还要拿蜂蜜兑水。

喝一壶,倒一壶。让敢蛰得她屁滚尿流的蜂群们,一年到头,全打白工。

她说着,护食地把装着蜂巢的百宝袋里藏在身后,要紧着给姐姐和外甥女吃。

至于白芸夕么……

她虽看不惯白芸夕那表面伏小做低,实际满腹心机的做派,人家放低身子求求她,她也不是不能舍上一口。

“我拿到手了,便是我的!谁都别想来抢!”

“没想抢你的。”

僧人入门第一课,受戒持规。非是个个由着凤箫声那般贪嘴。

那落迦学着他幼年时,带大他的住持模样,手持汤勺,在碗里舀了几下,散散热气,引得成圈的白烟上浮。

“莞马蜂一般是集体活动,往往群起而攻之。具有趋光性,辨别方向能力差等特点。”

一开始传授知识的那落迦,就止不住话茬子。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若是多在藏经楼里泡上一泡,多多了解敌人的弱点,可借由其特性甩开它们,此番战役就不会一败涂地。”

自顾开坛演讲的首座大人,全然不顾及听众死活,忘却了凤萧声是个伤重未愈的病患。

“凡事皆有利弊。你端看小小莞马蜂,伤你极深,其实它们也藏着不小的药用价值。”

“既能制作蜂毒,又能研制药物。可谓是一举多得。”照他看来,成群作案的小家伙,可比遇事只会哭哭啼啼的凤萧声好上太多。

当然,心里想是一回事,话却是不能照实说的。

否则,保不齐凤萧声会哭得更大声。

他可没有费心哄人的喜好。

兢兢业业的首座大人,头一回尝试被人烦到一个头、两个大的滋味,只想快快甩手。

“给。”

那落迦递给带领的弟子吹凉了白米粥,循例嘱咐。

“你用完膳,就早点歇息。此处乃我的寮房,你且宽心住着,等闲没人会来打扰你。”

“基于你伤势重的缘故,先给你免课三日。等你身体舒畅了,一并补上来。”

伤重才免三日课?后续还要补上来?天底下有那落迦这般黑心肝的阎罗!凤萧声燥得又想打他一顿。

她哭了半晌,又听人唠叨了半天经,整个人昏昏欲睡。

人强撑着一只眼,睥着递到跟前的粥,千金小姐的脾性冒了上来,“你不喂我吗?”

往前她生病、受寒,家里的女使姐姐会一口一口,追着她喂。

便是那东风放……

不提也罢。

总之,个个捧着她,爱着她,哪得那落迦如是爱搭不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住持散发着圣光的大脑门,在那落迦脑海深处浮现。

手还提着一小根犍稚,咚咚咚节奏有序地敲木鱼。

“那落迦,要耐心。大度、宽容、有爱。呵护新弟子,像呵护鸡圈里新孵化的小鸡……”

鸡圈里新孵化的小鸡……

新孵化的小鸡……

小鸡……

晃悠掉脑中浮现的莫名其妙的画面,那落迦盯着眼皮底下和自己同出一辙的脑袋瓜。

圆溜溜的,宛如剥了壳的水煮蛋,一根汗毛都捡不出来。

怎么想,只能联想到煮熟了的蛋类,想象不出孵化了的,黄油油的小鸡崽子形象。

何况出家人吃素,天阿寺根本就没养过小鸡仔。

别人是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那落迦是没有见过鸡崽子,却得把教养的弟子当做它们一样关爱。

这着实有些为难那落迦贫瘠的想象力。

也罢。他照做便是。

对长辈们的吩咐言听计从的那落迦,复端起碗,一勺勺喂会来事的新弟子喝下。

白花花的粥水入了喉,暖了肚,温暖凤萧声的五脏六腑。溢出的糙米粒他用袖子抹了,看规格是不拘小节。

他们生在荒原,长在深山的住民,从指腹到腰身,无一不是糙的,没有那般多的计较。

饫甘餍肥娇养出来的凤箫声却很嫌弃,乐滋滋地享受着伺候,又鄙夷人服侍得不到位。

就差支起大腿,小腿肚架到人腹直肌前,要首座大人仔仔细细地捏上一捏。

伺候得人吃饱喝足,那落迦扶着凤萧声躺下,还不忘为她捏腿。

许久没被人被侍弄过的凤萧声,懒散惯了。自个舒舒服服地一躺,当下打起盹。

凤萧声半睡半醒间,眯着眼,打量着顺眼了几分的班首,“说实话……”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混不吝的小丫头也晓得疼人了?

正当那落迦以为,他低眉顺眼一番,起码能从这狂悖无道,和他不对付的弟子口中,听到只言片语的感激。

却听凤萧声道:“你这会儿侠骨柔肠,怪恶心的。”

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那落迦一扯布,给人从头到尾盖上了。“不会说话还是别说话了。你说话的方式很容易得罪人。”

回头操练加倍。

现世报来得极快,迫不及防的爆发。凤萧声的蜂毒发作,忍不住上手挠痒痒。

她是被人侍候惯了的命,素来没有委屈自个的道理。故抻长了手,支应那落迦帮自己挠。

那落迦一掌劈晕了她。

自剃度出家以来,凤萧声日夜晨钟暮鼓。寅时起,亥时眠。

她日复一日诵经、礼拜、做法事。过堂用斋,无一个不清淡乏味。没酒没肉还没盐,嘴巴要淡出个鸟来了。

她一偷懒就被执事呵斥,一出神就叫班首打手板。

若非顾忌着养伤的姐姐和年幼的柔心,她学不出一身本事,就保护不了珍爱的至亲,她早撕巴了那落迦。

揉吧揉吧他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兜头踩进烂泥。

退一万步讲,说到底,当数她技不如人。

假使她技艺超群,早掀翻了凤家的天,踢了那偏心眼的爹爹,踹晕没出息的凤金缕,换成自个上台当家做主。

假使她武学造诣一骑绝尘,就不必处处受人桎梏,以她的愚笨拙劣,衬托那名操训的武僧愈发出类拔萃。

日日留心给她开小灶的葛大娘,十分心疼她。

说她一个姑娘家家,起早贪黑,半点都不输人。

要是她的女儿也在……

睹物思人的大娘说到这,往往戛然而止。只上手摸了摸她油光晶亮的小脑壳,眼里全是她读不懂的神色。

她从葛大娘口中得知,武僧那落迦和他们这些刚入佛门的弟子不同。早就度过沙弥时期,习成优婆塞。

这意味着他皈依三宝,奉行五戒,没有一处不圆满。

假以时日,必当能坐上方丈之位。若往后不横生枝节,这一寺住持也当得。

凤萧声还就不信了。

是个人就有短板,实诚人藏有龌龊。那落迦要真修成了刀枪不入的圣僧,岂不是人人咬上他一口,自该原地坐化,圆寂成佛。

何苦个个在万丈红尘苦苦挣扎,狼狈地滚这一遭。

不过,还真别说。恨不得对那落迦生啖其肉的凤箫声,这回可算是找准了由头。

有利可图的事儿,何不去做?若真尝上一口就能行满功圆,有这捷径为啥子不走?

于是,当日凤箫声耐着性子给人劈柴、烧水,拽着人去沐浴更衣。

这丫头今儿个转性了,还是另有图谋?被盛情款待的那落迦蹲坐在浴桶。

他活这么久,是第一次有被奉承到毛骨悚然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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