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被接连围攻了好几月,全身上下,体无完肤的秦有让,虚弱地蹦出一个字音。
崔秀环以为,经常围着黄知善屁股后面转的秦有让,势必守口如瓶,定然是说不出什么好赖话。
最多说出一些,“你永远不会知道”之类,气死人不偿命的言语。
却依旧俯下身子,贴上胸膛,侧耳听秦有让的临终之言。
她太想听她们说话了。
过去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一个时辰。
她如每个黄家军的将士一般,等待着领头的解释。
听赠予她们希望,又残酷打碎,赐予她们前半生意气风发,又在余生里满是痛苦的将帅言谈。
然而,对方由始至终,一言不发。
可崔秀环到底是要失望了。
秦有让只是点上她心口,冒着灵脉逆冲的风险,替她解封锁灵诀。
永久解除的秘钥,紧攥在皇室手中。
暂时开解的秘诀,相当于抵上两个人生命安全的风险。带来的生效时长有限,强行运用者还会受到反噬。
总归是利大于弊的昏招。
尽管是一套昏招,也是延迟了二十多年才能取得的妙计。
哪怕是萤火之光,于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内,仍会有人死心塌地地追逐。正如当年为世所不容的黄家军一样。
“是黄家军最后一个。”
那最后的话已完,接连糟践自身灵脉,致使全身经脉对冲的秦有让,气断人绝。
感知着体内久违的武力流动,契约的伴生灵从昏睡的梦魇中苏醒,崔秀环周身蓝光闪烁,一双冷目席卷着冰蓝的光焰,死死盯着床铺上躺着的尸体。
温热的、沉寂的。
无声的、再不能够给予回应。
可恨,太可恨了。
到了最后关头,依然不改恶心人的伎俩。
她还什么都没有做,对方已永久进入幽冥。
让所有追问和怨怼全落空。
崔秀环杵在原地,气得双手直打颤。一字一顿,“我——不——是。”
她双手扯起秦有让交领,“平时那么多话,好不容易舞到我面前,怎么就只剩下寥寥数语?”
狡辩也好,托词也罢,说与她听啊!
说今时不同往日,那时圣上对她们黄家军多有忌惮,而今确信她们俱被消磨的心性,再翻不出什么波浪,才能冒险替她们解封。
说所谓伟大的牺牲,并不是黄知善的主意,对方也是受到诓骗。
为什么三缄其口?整得像是她们斤斤计较!
月落西山,黑鸦绕着家宅上空盘旋。
喝得醉醺醺的雷大贵,脚下浮虚,返回府邸,他推开大门,口头吆喝着,“来来来,再来一杯!”
忽然脚下踩着什么东西,被绊倒了,往前摔了个大跟头。
人骂骂咧咧地站起来,看准了,是雷家老爷,他的父亲。
“爹,你怎么睡这?不回房间?哈哈,又贪杯了吧!还是被哪屋子小妾赶出来啦!”
“该不会是正房那个母老虎吧?娘她就那臭脾气!熬成了黄脸婆,活该没有人要咯!”
“要我说,要不是爹您当初大度,宽宏大量,指不定她要在哪里当孤苦终身的自梳女呢!”
“儿啊。”
轻幽幽的女音,打破了他的自言自语。
“哎呀妈呀,吓我一跳!”雷大贵打了个酒嗝,醉意醒了大半。
崔秀环端坐在交椅上,自上而下,俯视着吓得瘫软在地的儿子。
怀上孕的那几天,她得时刻忍受着强烈的痛恨,和大仇不能报的冤屈。可越往后,体会到新生命的萌芽,她就越来越离不开肚子里孕育的子嗣。
肚子里的孩子改变了她的饮食习惯,作息规律,以及她脑子里挥之不去的仇恨念想。
原来的想法大幅度转变,变得面目全非。
打孩子出世以后,崔秀环更是不可遏制地深爱上自己的孩子。
而今想想,那时的她,为了活下去,也只能去爱。
忽略遭受过的不堪,说服自己与雷老爷是苍梧王朝保媒拉纤,还比父母双亲来的更贵重一些捏。
直到充沛的武力再度回归。
终是明了假若当日的她有反抗能力,能一举掀翻餐桌,会进行何种作为。
“爹,你怎么了?”
酒醒了大半的雷大贵,推着雷家老爷的肩,“娘,你还傻坐在那等什么?不晓得叫大夫吗?”
“不怨爹总是说你没用,关键时刻一点——”
那句话未说完,脑袋开了个洞的尸骸,轰然倒下。
手刃丈夫与亲子的崔秀环,花了点时间掌控雷家产业,暗中召集颇有起意的黄家军旧部,欲掀起一场沉淀已久的斗争。
在丹凤城上演的悲剧,在天阿寺再度上演。
区别只在于,这次怀孕的另有其人。
踏入天阿寺的军队,没有一个不身怀六甲。
士兵们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由于没有专门研究给男儿的堕胎药,剖腹与生产过程皆是难题。
执意留守天阿寺,等待着命运判决的江涵雁,等到命运的宣判,心如死灰,直接跳了井。
被部下亭钓雪捞回,抢救回人寰。
“你现在满意了吧?看我的笑话,是不是在沾沾自喜?”江涵雁并不领情。
“不满意,不开心。”亭钓雪亮出同样受到重创的身体,“你领着我们回到谦地,我才会满意和开心。”
为执着付出代价的江涵雁,恨恨一抹泪,“等着吧!”
她找人来捞。
随着江涵雁在朝势力的活跃,不出半年,终得圣上赦免,领着所剩无几的溯流派弟子,返回皇都。
只是,自都城出发时,对皇权抱着难以想象的狂热与虔诚者,此番回返,不知能否找回以命相搏的忠贞。
而柳仙的女儿兼半身柔心,由医女梅影瘦照料着,随同静修师太和一众僧人,抵达逆光庵,执行封印。
直至缉拿住柳仙本人为止。
辞别天阿寺的人走到山脚,再抬头望。
山还是那座山,庙还是那座庙,哪知风云变幻,物是人非事事休,前程往事莫回头。
无人关注到逐渐空无一人的佛刹,中央毗卢遮那佛殿堂的舍利子,哺育出两颗小舍利子。
天阿寺落地的两颗小舍利子,一出生就沐浴到纯正的梵咒金光。
它们受戒进修三月有余,感应到投身转世的机缘,各自朝着缘分方位,飞出森严庙宇。
一个往东飞往紫禁之巅,在大户人家降生,被举荐为享受香火供奉,替民众发愿文,传颂佛偈的圣僧;
一个往西冲向恶人岛,日长一岁,成年即止,由烧杀抢掠的贼寇们养大,以杀止杀,一代妖僧横空出世。
更深夜漏,滴进深邃的星穹。
坐镇紫微垣的天子轩辕重华,人至中年,疲乏多梦。
梦里的他,尤自坐在俯瞰众生的龙椅上,与民众、臣子的距离远了,以往惺惺相惜的心,也就远了。
“为什么要回来?”
“你不该回来的。”
轩辕重华俯视着与记忆所差无几的黄知善,并不是他想象中,或者留守三阳监视的人书信通传的那般,身心受创,折磨成奄奄一息的形象。
而是返回青春,一如他们初遇的模样。
打招呼,也是一句狂妄不知少年愁的悖逆之论。
“哟,还没死啊?”
站在御台下的少女,双手背于身后,走过来,踱过去,时不时拱拱鼻子,搓搓手,没有一丁点的将帅威严。
“人至中年,不管用咯。活成一个糟老头,大概就是活该吧。”
“你放肆!”轩辕重华一声喝令,不怒而威,拍上镶金扶手,“狂妄无忌,信不信朕诛你九族!”
“诛就诛,还怕你不成?这九族也不是我乐意繁衍的。”嬉皮笑脸的黄知善,没受到一点儿牵制。
轩辕重华瞪视着她,渐渐明白这只是一个残留的梦。
是人坐到了势位至尊的位置上,就会发生变质,还是只有发生变质,才能确保自己能坐在势位至尊的位置上?
天子一扶额,报以深深质问,如同逼问被他处死的一众将军。
“怀揣着征伐的荣誉而死,马革裹尸,是我留给你的无上光荣,为什么就不珍惜?”
“知善,是你,一次又一次,在本该必死的战场上回来。是你,亲手夺取了本应属于自己的荣耀。”
“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谁知道呢?”巅峰时期的黄知善,一个瞬身,越过一众御前带刀侍卫,猛地掐住他的脖子。
“这是你的梦,不是我的梦,是你在想我,而不是我在想你。我放下了,你还没有放下。”
“你怕我,怕得很。”
黄知善嘴角攒出一抹讥笑,“便是我远居三阳,缠绵病塌,只要我一口气未断绝,你就一天放不下心来。”
所以,用计引发凤家和狐仙的纠纷,好让双方两败俱伤,既能解决掉群雄宴上聚集的一大波江湖势力,又能杀了她本人。
“你错了。重华。”
扼住他脖颈的手,越攥越紧,掐得轩辕重华喘不过气来。“你当初就不该放我走。”
“而今,你的恐惧即将成真,索命的亡魂会再度苏生。要返回谦地,来找你了。”
“咳咳咳咳咳——”
与灯火通明,一连串咳嗽就众人相看的永乐殿不同,排行十六的怀德公主居住的承欢宫,一团漆黑。
漂浮在空中的江河刺豚,喷出一点火星,点亮怀德殿下所持的烛台,十六公主在书架上掏出一本书,藏在木架子后的密道自动开启。
她一手挡风,捂住灯盏,一手唠回跳的气喘吁吁的江河刺豚,安置在肩膀。
人借着微亮的烛火向下行走,每十步,点燃墙壁上熄灭的蜡烛。
一串串,直连到隐蔽的内室。
与曲折回环的密道相比,潜藏的密室委实简陋不堪。
四四方方的灰墙,一张桌子、一张床、横陈着一副棺椁。里面赫然躺着上一代明韵阁少阁主——
宇文眉浓。
昔日宣布死亡,本该被安葬在储术山的尸首,如今安静地摆放在地下密室。
而在她旁边默念经书超度的,是失踪已久的前代少阁主,乐正华迟。
怀德公主朝着人盈盈一拜,“见过母妃。”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