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天子脚下闹了两件大事。
一是温家本该春闱的公子哥因急病去了乡下。
二是那原先编写户籍的人惹出了麻烦,不小心将温公子的生辰写错,犯了朝廷律法中的重罪。
少数几个富商自然知道这是权宜之计,不过是替他家温少爷遮掩罢了。
有点探子的都知道,前几日才见过温家那老家伙给官爷陪笑,次日他就把数万石米粮抬进了官府老爷的仓房。
明白人都晓得,这由头只能顶一时,顶不了一世。
这道理温父自然也是懂的,日子久了,那些豺狼虎豹可不会替他隐瞒。左右无法,他此时也顾不上温律的伤势,第三日只得吩咐了温律前去施粥。
“你既然回来了,就该出去露露面,也别叫人再对咱家肆意揣测,堵一堵风言风语。”
温父眼底的血丝已缓和些许,只是两侧的白鬓怎么也消不下去,在温律离开家中的那一晚,他和妻子一同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一夜白头。
温律恭敬地站在他身侧,穿了件青绿的袍子。东奔西跑的这段时日里,他高了不少,人也瘦了不少,单站在那里,衣袂飘动,整个人便像根立于风雨中巍然不动的竹子,带着股翩翩君子的书生气。
温父捋着胡须,看着温律,满心欣慰。为人父母者,所求的不过是孩子能平安长大,如今便已是很好了。若能看着他娶妻生子,此生也算圆满。
“是。”
温律得了令,乖顺地退下,却在到粥棚前的长街旁隐蔽地拐了个弯。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手边已多了个蒙了面的陈古楠。
“这位就是温家的小公子吧,才大病初愈就来施粥,真是辛苦了。此乃温家之幸啊。”
对接的官员笑得眉眼弯弯,好一副和气父母官的相貌,只是不知究竟贪了温家多少石大米。
温律忽得心烦意乱起来,离家这么久,他积累到的经验也不算少,于是便大约能察觉出一些藏匿于官员身上的秘密,面上却不动声色,笑着回应,接又寒暄了几句,一行人这才来到粥棚。
温律和一众官员站在简陋的粥棚里,端起碗来,一勺一勺舀了粥,又递了馒头。馒头不是白面的,是糙面和粟米混合制成的,虽算不上可口,但起码能垫肚,粥底有层细细的沙,让想来白喝粥的普通人望而却步。
难民们则无暇计较太多,馒头和粥对此时的他们来说已是甘旨肥醲,他们接过食物后,立马便满脸热泪地连连躬身,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排成长龙的队伍里不乏老幼。哪怕有官兵看着,也总有些饿得失了魂的,一次一次把他们挤到后面。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的有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奶奶,我好饿啊…”
“快了,囡囡,等会儿拿了馒头就不饿了,到时候,奶奶的那个馒头也给你,好不好呀?”
“奶奶不饿吗?”
“奶奶不饿,奶奶可精神了,囡囡乖。”
老人笑着,轻轻点了点小丫头的鼻尖。没成想小姑娘用力摇了摇头,懂事的小模样惹人心怜。
“不对,奶奶饿,奶奶也吃。”
眼见没哄过,老人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胡乱应了,心里却想着一会儿该如何把馒头给孩子留着。
老人的声音沙哑难听,那孩子也脏的像个小猴子,浑身上下灰扑扑的,瘦得没了样子,只一双眼睛又大又亮,装满了澄澈的笑意。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接二连三的道谢声在简陋的粥棚里响起,温律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手下的动作却是不停。
今年闹洪水,地里根本没有粮食剩下。农民们全都无家可归,他们交不起官粮,又挖空了自己乡镇里的草根,不得不来到临近的州县乞讨。
如果是**,兴许还有人能治一治。可这是天灾,没有人能有办法,或许只有人们所信的“神明”在此时能够保佑他们。
忽得,粥棚外吵嚷更盛。一位靠近粥棚官兵从挤挤挨挨的人群里拽出了个披着轻纱的女子。纱衣破破烂烂,沾了不少尘泥,被那样粗暴地一拽,直露出了大片灰扑扑的皮肉来。
“妓女喝什么粥?出去!”
“我凭什么不能喝!”那女子忽得尖叫起来,也不管身上被撕碎的衣裳,在官兵手里死命挣扎着,“老娘也是难民!怎么?黄河决堤,他们是人,我就不是了?!洪水冲走的光是他们的家,就不是我的了?领俸禄的时候你们没少装模作样去青楼和暗窑子里取乐吧,怎么到这个时候……!”
眼看这话越说越粗鄙,那官兵脸色一变,当即把人甩了出去。那女子便如风中残蝶般,被摔落在地上,手臂上露出的皮肉蹭了满地泥沙,被石块沙砾擦出了大片的血迹。
温律不忍。那女子何错之有,偏得如此苛待?
陈古楠自然明白官兵投来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便另盛了碗稠稠的粥,又拿了个馒头走过去。他伸手想将人扶起,可一眼看过去,竟没有能下手的地方。
“难民逃了足有三月,这身衣裳在夜间也挺冷的吧。”
冷,怎么不冷呢?更何况她这样的身份,一路不知受了多少欺凌和白眼,竟连一件能好好穿着御寒的衣服都借不出来。
那女子泪眼朦胧,也没要人扶,自己便倔强地站起。刚还泼辣敢言的人接过了那碗不算热的粥,接着竟端庄地微微屈膝,就着咸得发苦的泪低头喝了一口。
“…多谢公子。”
这一谢,就是一个时辰后了。
锅底勉强还剩下了些粥。温律盛了一碗,正和陈古楠低声说话,忽得又有人向前扑来,看起来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连官兵都拦不住。
“官老爷,官老爷!求求您救救我儿子吧……我就只有这一个儿子啊!”
跪伏在脚边的夫妻高声嘶喊着,又生怕温律听不明白,一面说着,一面又伸出手指,不断地指向身后。
“我…我们的儿子被抓到了那座山头……!官老爷,官老爷!您要为我们做主啊!我们在路边说了个话的功夫,他就被抢去了!还是当街在抢啊!!”
抢?
温律心下疑惑。他当然知道官府也不光明,如果是抢,会不会是官家抢的?
不。官家抢普通百姓干什么?
“来,慢些说,你儿子有何特征?我们前去看看。”
温律半弯下腰,扶着一人,询问着。
听见温律答应,那男人连忙道谢,并慌乱的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谢谢官老爷!谢谢官老爷!!我儿子的耳后有颗痣,长得与我一般无二!一眼便能认出!”
紧接着便又将头磕得震天响,一张脸被额头流下的血染了个彻底。周遭的官兵基本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几个微有动容的,又缩了回去,眼观鼻鼻观心,都住了口,不敢出头。
温律看他们的样子,就知道是使唤不动这些官兵了。如果要前去探查,只能自己和陈古楠两个人前去。
这顿饭算是彻底吃不成了。
温律轻叹了口气,既是为老百姓而心疼,又是为自己和陈古楠没能喝上粥的惋惜,他和官兵们简要交代了一下剩下的事情,又要了两匹快马,之后便匆匆赶往后山去了。
“好熟悉的毒。”
刚到山下,陈古楠便犹豫地站在原地,嘴唇发白,喃喃自语着。
温律看不见毒雾,只略伸出手来,刚将前进几步,手指便猛地一痛,宛如针刺一般,连手中握着的剑都掉落在地。
“嘶……”
“啧,连剑都拿不稳,还是我来吧。”
陈古楠催动内力,身上的刺青掩在衣裳下面,散出微微发麻的痛楚。不过片刻,他便轻吐一口气,沉声开口。
“走吧。”
好厉害的控制力,温律在心底暗暗感叹。他拿起剑,又像刚才一样往空中挥,现在已不见毒素了。
念头一转,温律又忍不住心酸起来。陈古楠往日被灌下蛊液的记忆历历在目,叫他生出莫大的心疼来。
也不知他到底受了多少罪,才有了这样的功力…即便是像温律这样的人,在轻微接触到这些毒素的时候也会被痛的浑身发抖。
温律的心底藏了万语千言,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出口了。
蒙面人,林停风,楚袁笙。
“她没死。”
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般,陈古楠低声开口,走得更快了几分。
“她不是一般人。十八岁那年,她在战场上闯了个来回,之后又好手好脚地回到了域外,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话落,山间机关被触发,温律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陈古楠手腕,几下躲过。陈古楠也反应过来,微微皱眉。
“有一处地方毒气格外浓郁,大概是毒气的源头,那儿大抵便是阵眼,温律,跟我走。”
接连绕了几个弯,足有半个时辰,陈古楠才带着温律停在一棵树前。挥掌间,四周景色突变,面前哪还有树,分明是个山洞。
陈古楠知道这是非进不可了,于是便和温律交换了个眼神,低声道:“进。”
里面的结构很是简单,入口狭窄,进去约莫二十步后,面前竟是四个溶洞,隐约能听见水声。
二人决定分开探寻。第一个和第二个都有人居住过的痕迹,不仅有用过的木柴,还有一只褪了色的布鞋,以及……一只被切断的手臂。手臂已经微微有些干瘪,但却还没腐烂,兴许是断臂处又被涂了什么东西,成了毒虫的温床。
想到这里,温律不由得一阵恶寒,只得硬着头皮接着往深处走去。行走间,一阵细微的风流擦过他的脸侧。
温律敏锐回头,一眼就在左侧的墙壁上发现了一个小口。
他站了一会,谨慎地探头,刚要定睛一瞧,那洞口处却猛然现出了什么东西,直直对着他。
那是……一只充满血丝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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