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能不能问问云境会议室在哪里?”
沈翊文正礼貌地询问着前台的柜台小姐,余光瞥见身边来了一位陌生的先生。
他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对方高大的身形让前台一块不大的空间显得有些不够用了,沈翊文往旁边靠了一点。
“你是要去云境会议室吗?”这位陌生的先生听力敏锐地在嘈杂的环境中抓取到了他的话,转头垂眸看向他,用热情又不容拒绝的口吻说,“我带你去,我顺路。”
沈翊文看清了他有一双乌黑的眼睛,很深很沉,像深不可测的黑洞。
沈翊文站在面前这个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的陌生先生身后,电梯里狭小的空间让他觉得不自在。
电梯控制面板的数字在不断地跳动,他无意间和一双目光深沉的眼眸通过电梯反光的面板对视上了。
沈翊文收回了视线,他想起了面前的是谁。
——那天他从室外走进狭小的客厅,瞥见了白屿忘记关掉的老旧电视机上正在播放的画面。
彼时面前这位绅士先生正在在出席他母亲的公祭。
他的母亲萧亦芳女士是一位出名的西国女性慈善家,毕生奔走为各地妇女孩子争取权利,直到在一场意外的火灾里丧生。
画面里,他穿着一件简单合身的纯黑色西装,戴着一顶朴素的黑色羊毛礼帽,胸口佩戴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白色玫瑰花。
他站在巨大的白色大理石墓碑前,远处灰沉的天际边飞过几只黑色的飞鸟,沈翊文看见他修长的右手郑重地搭在左胸向下一点——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我谨代表这个国家每一个向往尊严平等的自由意志,每一个曾身处你羽翼庇佑之下的生灵悼念你,母亲。”
林时砚是个天生的演说家。
在众多的视线里,他一张英俊深刻的面孔在没有死角的镜头之下显得完美无暇——面庞之上覆盖着一层庄严,克制,深沉的悲伤,将现场的情绪与气氛渲染得淋漓尽致。
他身旁站着一位面容和蔼亲切的中年男人和一位气质出挑的年轻女性。
他们是西国即将参加总统大选的民主党党首柯希林先生,和他的女儿,议院最年轻的大议长艾比小姐。
很难说这究竟是一场纯粹的祭礼,还是一场精彩的政治作秀。
正如一位真正的慈善家母亲会有一个冷血的商人儿子。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提示音,他们到达了新恒中心大楼的最高层。
电梯门打开,沈翊文看见一个西装革履梳着背头的商务男站在电梯门旁,对方摆出一个完美无瑕的笑,说,“沈先生,您好,很高兴见到您。”
他从声音里听出来了,面前正是昨晚给自己打来电话的人。
对方转过身对沈翊文身旁的男人说,“林总,你是在楼下遇见沈先生了吗?”
沈翊文抬眸看向对方。
林时砚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语气淡淡地说,“是,刚刚在楼下遇见了沈先生。”
说罢,绅士地伸出手,“我是新恒的首席执行官林时砚,芯创的沈先生,幸会。”
沈翊文迟疑着礼节性地伸出了手。
他的手刚刚触及林时砚那双宽大有力的手,就被对方反手牢牢握住,用沉稳均匀的力道完全控制住了。
他能感到林时砚的指腹和掌心都生着薄薄的茧子,透过这层坚硬的屏障,是温热的体温和跳动的脉搏。
林时砚的手不算世俗意义上的好看,手指修长,贯穿虎口有一道狭长泛白的新月形疤痕,无声言说着主人曾经经历的腥风血雨。
林时砚没有给沈翊文向下深究的机会,简单的握手之后他不着痕迹地收回了自己的手,站在一旁韦洲灏适时说,“沈先生,这边请。”
沈翊文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在两人身后,顶层的楼高比其他楼层高了许多,装修得非常漂亮,脚下是光洁的大理石瓷砖,头顶悬挂着造型华美的金色大吊灯。
办公大楼外温柔明媚的晨间阳光穿透大块的玻璃落进室内,空气里飘浮的灰尘在迷人的光影下无处遁形,像被绞得很碎的金箔。
他们进了一间独立的会议室,韦洲灏在他们身后替他们关上了会议室厚重的隔音木门,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林时砚端坐凳中,十指交叠平放在膝上,“沈先生,坐。”
“谢谢。”沈翊文说,他在对面坐下了,抬眸看向面前这位看上去英俊又深不可测的商人。
林时砚没有急着说话,而是用他那种带着审视的目光注视着面前这位曾有天才之名的年轻工程师。
半晌,他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我这次邀请沈先生来面谈,是想邀请你以总工程师的身份,加入新恒的一项芯片研究——“上帝之眼”。”
上帝之眼。
沈翊文没说话。
林时砚看向他,“沈工如果愿意接受这份邀请,新恒可以考虑开给你三百万法币的年薪。”他自信三百万法币的年薪,是一个足以让所有工程师为之动心的额度,包括面前这位看上去显得有些生人勿近的年轻工程师。
沈翊文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又不像在纠结。林时砚适时递出一份资料,“这是新恒法务草拟的意向合同,你可以先看看。”
那份合同被一只白皙的手原封不动地推回了他面前,林时砚顺着这只手起伏的骨节和突出的手腕往上看。
“我想这份工作是需要出国的吧,谢谢林总的好意,但是我有我走不开的理由,抱歉了。”沈翊文看向他,客气又决绝地说。
他曾经是学者,但永远不可能是政客。
他沈翊文没有理由要陷入西国两党倾轧的漩涡里。
说罢,对方站起身似乎是想走,林时砚猛然伸手猛然抓住了他的右手手腕,沈翊文垂眸看向他。
一时间,一种微妙的情绪在两人之间迅速地酝酿开。
林时砚沉声说,“再想想吧,沈先生。”他嘴上说得客气,手上的力道却大得惊人,让沈翊文一时间没有办法挣脱他的禁锢。
沈翊文眉心微蹙,他注视着对方,开口一字一句清晰又坚定地说,“我想得很清楚了,所以请放开我,林先生。”
林时砚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他缓缓松开了沈翊文,靠在椅背上,眯起眸子以上位者惯常的姿态居高临下看向他,说,“我不会逼你,沈先生,”他语音一转,“但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可以去找韦助理。”
想清楚?下辈子吧。沈翊文出新恒大楼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差不多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他照常去一家湖边的酒吧“Echo”做兼职调酒师,应付着难缠的客人们,早上沈翊文打着哈欠走进芯创的办公室,和他手底下的几个年轻工程师打了个招呼,还没来得及坐下,他就被主管叫走了。
沈翊文抬眸看向面前出现时机太过巧妙,像在专程埋伏他的中年男人,对方面无表情地说,“沈工,非常抱歉,我知道你在芯创也待了好几年……”
沈翊文的心蓦然沉下去了,至于主管后面说了什么,他全然没有听进去,半晌,他有些艰难地开口问,“我能问问是什么原因吗?”
对方看向他的眼神里似乎带着一丝淡淡的悲悯,主管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抱歉,沈工,无可奉告。”
沈翊文对于自己莫名其妙被辞退这件事心里隐隐有个猜测。
尽管他为此感到错愕和无力,但是这对他来说算不上打击。自他从芯片第一研究所出来的以来,联系他想让他来工作的企业不在少数,这些年想高薪挖他的人从没断过。
一直留在芯创是因为国企工作稳定,他需要一份长期的收入来供养一个正在飞速成长的天才少女。
他往国内几家不错的芯片大厂都投递了自己的简历。
在投出第一份简历后不久,他接到了一个面试电话,对方的态度听上去很热情,“沈先生,您的简历非常出色,请问您是否有空明天上午九点来我司,我们当面聊聊呢。”
第二天,沈翊文准时到达对方公司楼下,却意料之外地在前台被拦下,HR匆匆赶来,面带尴尬,“沈先生,非常抱歉,这个岗位……刚刚临时不再对外招募了。”
沈翊文猝不及防地僵在了原地,他脸上的神色很难看,一股被戏弄的怒火混杂着冰冷的无力感升腾而起。
他从未感受过这种形式这种难堪与羞辱,像是要把他那点自尊都不留情面地踩在脚下。
沈翊文没有说什么转身出了办公大楼,他没有理会想追上他的HR,对方缠着他喋喋不休地道歉解释,承诺往后有职位空缺一定优先为他安排。
意料之外的是,这个让人不快的求职小插曲只是一场巨大噩运的开端。
曾经有意向挖他的研究所负责人,大小公司的人事,认识的有就职渠道的旧识,一个接一个,像人间蒸发一般,从他的联系人列表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连几天,他投递出的十几份简历,石沉大海。仅有的三个面试机会,都在最后时刻莫名蒸发。
沈翊文生平第一次遭遇这样接连碰壁的窘境,他开始认真审视自己的处境。
他知道自己像是一只笼中的困兽,而黑暗中的猎手站在布下的天罗地网之外,冷漠又从容地欣赏身在笼中的自己奋力地挣扎,等着他乖乖低头——可他从未想踏入这只笼中,更不想轻而易举地向对方俯首称臣。
他没有再尝试投递更多的简历,也没有再联系什么别的人,他知道,大概是某人已经暗地里打好了招呼。
想要在行业里继续混下去,没有人会想为了一个小小的工程师去得罪新恒这个庞然大物。
所以这些行为都显得像在尝试撕咬自己周身的铁笼,除了让自己撞得遍体鳞伤之外,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当晚,沈翊文和白屿在客厅里进行了一次简单的谈话,沙发上坐了沈翊文这个成年男性之后,不想和他挤在一起的白屿就盘腿坐在地上的垫子上。
这套房子是沈翊文读博的时候买的,只有七十多平,沈翊文一个人住还算宽敞,加上一个白屿之后就显得空间有些窘迫了。
“白屿,”沈翊文对她抬了一下下巴,“腿放下去。”
穿着短裙的白屿“哦”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放下了自己支起的双腿,懒洋洋地问他,“是有什么事吗?”
“是,”沈翊文看着她,沉声开口道,“我想问问,如果我说我可能不能再送你去国外读书了,你能接受吗?”
沈翊文除了芯创的本职工作以外,一直在做几份不同的兼职,他攒钱最大的目的就是想送白屿出国去全球排名第一的希帝汶大学读书。
那是沈翊文和白芮的另一处母校,他在那里读完了博士,小丫头也一直想去。
但是,在现在的状况是,他被林时砚制裁之后找不到薪资不错的工作,他明白自己可能需要和白屿做这个商量,让她心里有个预设。
白屿耸耸肩,不以为意地反问他,“哥,你读大学的时候不也是靠做兼职和拿全额奖学金去希帝汶读书的吗?”
沈翊文被她的话噎住了,或许是因为自己走过这条路知道其中的艰辛,所以沈翊文本能地不想白芮的妹妹再重走自己当年的路,他想给白屿最好的一切。
白屿抬眸,用她那双善于洞悉人心的眼睛看向他,继续问道,“哥,你是最近遇上了什么事情还是得罪了什么人吗?”
沈翊文知道瞒不过她,也觉得没必要瞒着她,他沉吟片刻,说,“是的,遇到了一些棘手的事。”
白屿默不作声地听他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言简意赅地总结道,“原来是恶霸逼娶良家少妇这么俗套的剧情。”
“不能这么说吧……”沈翊文斟酌道,他本能地觉得这个比喻怪怪的,但细想好像又的确是这么回事。
白屿站起身,说,“哥,我知道了,我要去中环那边打架子鼓了,今晚有个小演唱会,去迟了威哥他们会催,”她抬眼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沈工亲手制作的多功能报时时钟,“你差不多也该准备去“Echo”上班了。”
刚刚聊着就忘了时间,沈翊文穿上外套,问她,“要我送你吗?”
“哥,你开车还没有旁边遛狗的快。”白屿出门前淡淡地抛下一句话,然后冷漠地关上了门,留下沈翊文无奈地看着面前一扇紧闭的门。
沈翊文在“Echo”遇到了一个他不想遇到又意料之中逃不过的人,高大英俊的商人在午夜时分准时推门而入。
他有些错愕,转念一想,对林时砚来说探查他的踪迹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沈翊文感到了一股迎面而来的凉风,来自酒吧外清冷的人行街道,混杂着淡淡的桂花花香和泥土潮湿的腥味。
他们隔着酒吧喧嚣的人群,在昏黄的灯光下对视了。
林时砚走到吧台前,在沈翊文的面前找了个位置坐下,沈翊文看着他优雅地脱下了身上剪裁利落的黑色大衣,搭在臂弯里,然后抬眸注视着自己,他们都没有说话。
沈翊文率先垂下了眼眸,他擦拭着手里的调酒杯,半晌,他缓缓开口道,“先生,你想喝点什么?”
林时砚没有说话,还是在注视着他,用他那种很复杂很深的目光,仿佛是要在沈翊文修筑得难以撼动的完美堡垒之上寻找一丝缺口。
沈翊文早就知道了他那句“沈先生,我不会逼你”大概是这世上最大最荒唐的谎言了,林时砚的确没有逼他,他只是关上了房间里其他的门和窗,只剩下他所在的那扇门还开着。
林时砚是要他沈翊文背负着所有的不甘,心甘情愿地来到自己身边。
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对林时砚这个人来说,绅士与风度永远是他伪善的保护色。
他就是个穿着秩序文明外皮的暴徒。
沈翊文在那一瞬间忽然想把手里的调酒杯用力扣在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头上,他硬生生地忍住了,他知道这是无用的,就像隔着一只铁制的笼子隔空挥舞爪子,除了让自己满身伤痕,造不成任何的伤害。
“沈先生,”林时砚的身体向前稍稍倾了些,居高临下看向面前的沈翊文,“看来,让你清楚还需要一点时间。”
“林先生,可能你对我有些误会。”沈翊文抬手推了推镜框,他注视着林时砚的双眸,轻描淡写地说,“活路不止一条,林总,我想就算你只手遮天,你也没有能力让所有的职位都对我关上门吧。”
“那么沈先生我拭目以待,”对方慢慢地哦了一声,微微挑起一边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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