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夜,皇宫内苑灯火如昼,笙歌漫舞。
太和殿内正在举行盛大的中秋宫宴。琉璃盏,琥珀浓,金盘玉脍,觥筹交错。百官身着朝服,命妇珠翠环绕,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苏月盈端坐于御座左下首,身着繁复庄重的绛紫色宫装,墨发高绾,金凤步摇垂下的流苏在灯影中微微晃动。她面上施了精致的胭脂,却难掩眼底的一丝疲惫与疏离,仿佛这场与她命运息息相关的盛宴,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戏台。
楚熠作为长公主近侍,低眉垂目,静立于苏月盈座后不远处的阴影里。她紧握的双拳藏在袖中,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血痕。脑海中不断回响着自己那句'我不会让你去和亲'的承诺,以及苏月盈那句轻蔑的'拭目以待'。恨意与那股莫名的保护欲在胸中激烈交战,但当她看到苏月盈准备接旨时那认命般的姿态,最后一点犹豫终于被彻底碾碎。
酒过三巡,乐声稍歇。高踞龙椅的皇帝缓缓放下酒杯,威严的目光扫过全场,原本喧闹的大殿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到了那位姿容绝世的长公主身上。
“今日中秋佳节,月圆人圆,朕心甚慰。”皇帝的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更有北狄使团远道而来,愿与我朝永结同好,此乃双喜临门之事。”他略一停顿,目光落在苏月盈身上,语气变得格外郑重,“朕之皇妹月盈,德才兼备,秉性柔嘉,今特赐婚于北狄大王子,以固两国邦交,成就一段佳话!”
旨意既出,满殿寂静一瞬,随即爆发出各种意味不明的恭贺之声。北狄使团首领面露得意之色,举杯致意。无数道目光,或同情,或惋惜,或幸灾乐祸,或纯粹看戏,齐刷刷地投向苏月盈。
苏月盈握着酒杯的指尖微微泛白,她缓缓起身,准备依礼谢恩。那瞬间,她眼睫低垂,掩去了眸底深处最后一丝微光,仿佛认命般,准备亲手为自己套上这沉重的枷锁。
就在她红唇微启,尚未出声的千钧一发之际——
“且慢!”
一个清亮、却带着决绝意味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殿内虚伪的和谐!
只见一道青色的身影,毅然从苏月盈身后的侍从队列中迈步而出,在无数道惊骇、疑惑、审视的目光中,径直走到御阶之下,撩衣跪倒,背脊却挺得笔直如松。
正是楚熠!
满殿哗然!一个低等侍从,竟敢在如此重要的国宴上打断圣旨?!
苏月盈完全怔住了,准备谢恩的话语卡在喉间,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跪在殿中的那个身影,手中那盏温热的玉酿琉璃杯竟脱手滑落,“啪”地一声脆响,在她脚边碎裂开来,琼浆玉液溅湿了她华美的裙裾,她却浑然未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她怎么敢?!
皇帝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水,目光锐利如刀,直射向楚熠:“放肆!你是何人?竟敢扰乱宫宴,质疑朕的旨意?!”
侍卫立刻上前,将楚熠死死押跪在地,力道之大,让她肩头刚刚愈合些许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痛楚,额角瞬间渗出冷汗。她却倔强地昂起头,毫无畏惧地迎上皇帝震怒的视线,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大殿之中:
“陛下明鉴!北狄近年来频频犯我边境,掳我子民,掠我财物,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所谓求亲,不过缓兵之计,意在麻痹我朝,其心可诛!此为其一!”
她顿了顿,不顾肩头剧痛,继续高声道:“其二,安抚边患,并非只有和亲一途!整饬军备,巩固边防,联络西域诸国共御外侮,皆为良策!何以非要牺牲长公主殿下终身幸福,方能换取短暂和平?!”
“其三!”楚熠的目光猛地转向一旁同样震惊失语的苏月盈,与她那双充满难以置信和复杂情绪的眼眸对上,一字一句,斩钉截铁,“长公主殿下乃我朝金枝玉叶,陛下亲妹,身份尊贵,才华卓绝,乃国之瑰宝,万民景仰!岂能……岂能如同货物一般,任人轻辱,远嫁那虎狼之邦,受那风霜之苦,背井离乡之痛?!”
这声“国之瑰宝”如同惊雷,狠狠劈入苏月盈从未被人触及的心湖深处。她忽然想起楚熠月下那句“就凭我这条命”,原来那并非戏言!她从未……从未被人如此直白、如此不顾性命地维护过!尤其这个人,还是楚熠!那个恨她入骨,时刻想着取她性命的楚熠!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惊、茫然、以及一丝陌生悸动的热流,猛地冲垮了她心头的冰封,让她一时之间,竟忘了呼吸,只是呆呆地望着殿中那个即便被押跪在地,却依旧挺直脊梁、光芒夺目的女子。
“大胆狂徒!妖言惑众!给朕拖下去!”皇帝勃然大怒,厉声喝道。
楚熠被侍卫粗暴地拖离大殿,自始至终,她没有再看苏月盈一眼,也没有一句求饶。
宫宴不欢而散。楚熠以“大不敬”、“妄议朝政”、“挑拨邦交”数罪并论,被直接打入阴冷潮湿的天牢,等候发落。
回到长公主府,苏月盈将自己关在寝殿内,屏退了所有宫人。殿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独自坐在黑暗中,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楚熠在殿上挺身而出、慷慨陈词的一幕,尤其是那句“国之瑰宝,岂能任人轻辱”,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她的心尖上。
她坐立难安。端起茶杯,手却在微微发抖;想要看书,字迹却模糊不清。楚熠被侍卫押下去时那倔强的侧脸,不断在她眼前闪现。
林永唯闻讯匆匆赶来,在殿外求见多次,才被允许入内。看着隐在黑暗中、气息不稳的苏月盈,她忧心忡忡地劝谏:“殿下,楚熠此举虽……出人意料,但已触怒天颜,罪责难逃。眼下局势微妙,北狄使团仍在京中,陛下正在气头上,殿下万不可在此刻插手,当以明哲保身为上啊!”
苏月盈猛地抬起头,月光照亮了她眼中尚未平息的波澜,她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激动:“明哲保身?林姐姐,你告诉本宫,从小到大,在这吃人的皇宫,在波谲云诡的朝堂,可曾有一人……可曾有一人像她今日这般,不计后果,不问得失,只为……只为维护于本宫?”她甚至不敢用“救”这个字。
林永唯闻言,心中一沉,知道最担心的事情恐怕正在发生。她迟疑道:“殿下……您莫非……”
“本宫只是惊讶!”苏月盈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骤然打断她,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的强调,仿佛在说服自己,“对,只是惊讶!惊讶于她竟如此愚蠢,如此不自量力!竟敢在金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她难道不知,这是死罪吗?”她喃喃自语,眼神却泄露了更多的情绪。
夜深人静,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朴素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天牢侧门。身着黑色斗篷,帽檐压得极低的苏月盈,在林永唯秘密打点下,独自一人,走进了这充斥着霉味、血腥味和绝望气息的阴森之地。
最深处的单人牢房,昏暗潮湿,只有墙角一盏油灯如豆,勉强照亮方寸之地。楚熠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青色侍从服上沾着污渍和干涸的血迹,肩头的伤似乎又裂开了,渗出点点暗红。她闭着眼,脸色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听到牢门开启的细微声响,她缓缓睁开眼。看到逆光站在牢门口、一身黑衣也难掩风华的身影时,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诧异,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她不断告诉自己,只是去确认这个愚蠢的棋子是否还有利用价值,只是去质问为何要破坏她的计划……但心底某个声音却在嘲笑这份自欺欺人。
苏月盈走进牢房,空气中弥漫的酸臭和潮湿让她微微蹙眉。她停在楚熠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刻意维持的、平淡无波的语气开口,问出的却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这牢里的饭食可还吃得惯?”
楚熠抬眼看了看她,淡淡道:“尚可果腹。”
“……肩上的伤,还疼吗?”苏月盈的目光落在她肩头那片暗色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查的紧绷。
“有劳殿下挂心,死不了。”楚熠的回答依旧简短疏离。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油灯的光芒在苏月盈精致的侧脸上跳跃,映照出她眼底挣扎的痕迹。她终于无法再维持那表面的平静,向前迈了一小步,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问出了那个从宫宴结束后就一直煎熬着她的问题:
“为什么?”
她紧紧盯着楚熠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找出答案:“你明明……恨本宫入骨。楚家满门血债,你日思夜想便是取本宫性命。为何……为何要在今日,站出来说那些话?你可知,你可能会死!”
楚熠迎着她的目光,那目光深处,依旧沉淀着无法化开的恨意。她沉默了许久久,久到苏月盈几乎以为她不会回答。牢房里只剩下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以及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终于,楚熠轻轻地、几乎是叹息般地开了口,声音低沉而沙哑:
“因为……”
“看到你被迫接受和亲,独自站在那里的样子……”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苏月盈,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带着一种深切的、物伤其类的悲悯,缓缓道:
“就像看到了七年前,那个被迫跪在冲天火海前,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弱小无助的自己。”
这个回答,完全出乎了苏月盈所有的预料!
她设想了很多种可能——楚熠或许别有图谋,或许是想借此换取什么,或许只是一时冲动……却独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近乎同病相怜的理由。不是出于忠诚,不是出于爱慕,甚至不是纯粹的正义感,而是因为,在她苏月盈身上,楚熠看到了她自己曾经被迫害、被命运摆布的影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失落、茫然、以及一种更深层次震撼的情绪,这个答案像一把精准的匕首,刺破了她所有的预想和伪装。她精心构筑的所有心理防御,她试图用“惊讶”、“愚蠢”来定义这次行为的借口,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她原本以为……以为至少……会有那么一点点……是因为她苏月盈本身……
苏月盈踉跄着后退了一小步,仿佛被这个答案刺伤。她看着牢中楚熠那张苍白却平静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清晰依旧的恨意与此刻坦然的悲悯交织,心中那座坚冰筑成的堡垒,轰然倒塌了一角,露出里面从未示人的柔软与慌乱。她忽然再也无法在这逼仄的牢房里待下去,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连一句场面话都未能留下。黑色的斗篷在潮湿的空气中划过仓促的弧度,消失在牢房外的黑暗中。
楚熠看着她近乎失态逃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归于沉寂,重新闭上了眼睛。
苏月盈一路疾行,直到回到公主府自己的寝殿,关上殿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才仿佛脱力般缓缓滑坐在地。黑暗中,她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不止。楚熠那句“像看到当年的自己”,和她跪在殿中昂首挺胸的身影,在她脑中反复交错。
林永唯一直等候在殿外,听到动静,轻轻推门而入,点燃了烛火。看到苏月盈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她心中担忧更甚。
“殿下,”林永唯斟酌着词语,小心翼翼地道,“楚熠此举虽令人动容,然陛下震怒,北狄施压,此刻若强行为之斡旋,恐适得其反。还请殿下……三思。”
苏月盈缓缓抬起头,烛光映照下,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已经重新凝聚起来,只是那深处,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改变。她看着林永唯,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冰冷:
“林院判,”她用了官称,语气疏离,“你逾矩了。”
林永唯心中一凛,立刻跪伏在地:“臣失言,请殿下恕罪。”
苏月盈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轮已然西斜、却依旧清辉凛凛的明月,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起来吧。既然林院判如此关心朝局,不如去太医院值夜三日,好好静静心。至于那楚熠……”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对自己说,又仿佛在告诫林永唯,更是在强行说服自己那颗已然失控的心:
“本宫只是……从未见过如此愚蠢不顾性命之人,一时惊讶罢了。”
然而,那袖中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一丝慌乱与悸动,却出卖了她此刻真实的内心。月光静静地洒在她身上,仿佛在无声地见证着一颗冰封之心,初初融化的瞬间。
周四满课,先写了
长公主其实身世也很惨的,后面会写到
她现在这个恶劣的性子和童年经历关系极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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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为何要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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