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冬,来得猝不及防,仿佛天地在一夜之间换上了素衣,那场自北方袭来的寒流如同沉默的旅人,悄然踏过山岭,拂过竹林,将溪水凝成一面映照苍穹的冰镜,使桃林枯枝披上霜花织就的银装,而小院则被一层薄雪温柔地覆盖,那雪不似北地那般厚重粗犷,而是带着南疆特有的湿意与缠绵,一片一片,如絮如羽,无声坠落,轻盈得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梦境,又像是天地为某件大事悄然铺陈的素笺,静待墨落,静待生命在寂静中降临。
盖聂已近临盆,身形如满月,行动虽缓,却无病态,反有一种沉静的庄严,他每日坐在檐下,手抚小腹,眼神温润如玉,映着天光云影,也映着腹中那微弱却顽强的胎动,那动,如溪流轻叩石岸,如春风拂过竹叶,如心跳与心跳的私语,他听着,嘴角常含笑意,仿佛在听一首,只属于他们的摇篮曲——无需词,无需调,唯有血脉相连的共鸣,他不再抄经,却常握一卷空白竹简,指尖轻抚,似在等待第一笔落墨,他知道,那墨,将是孩子的名字,是他们半生漂泊后,写下的第一个“家”字,而窗外的雪,便成了这等待中最温柔的背景,一片片落在窗棂,堆积如诗,仿佛也在默默记下这即将到来的奇迹。卫庄不再翻药圃,不再磨剑,他整日守在院中,黑衣外披了一件厚实的玄色大氅,毛领雪白,是他亲手所制,为挡风寒,他手中握着一把未出鞘的剑——不是渊虹,而是一把从镇上铁匠铺买的普通铁剑,剑身无铭,却日日擦拭,光可鉴人,他不练剑,只是反复摩挲剑柄,仿佛那粗糙的纹理,能传递某种力量,他的目光常落在盖聂身上,看他的呼吸,看他的睡颜,看他的手如何轻抚小腹——那一眼,不再是冷峻的守护,而是深不见底的柔情,如古井映月,静水流深,而每当风起,雪片扑打在窗纸,发出细碎的声响,他便会抬头,望向那片茫茫的白,心中浮现出过往的雪景,那些在鬼谷的冬夜,他们共守一炉炭火。
盖聂咳血,他渡真气,说“若你死了,我怎么办”;那些在荒原逃亡的风雪夜,盖聂背着他走,一步一滑,却从未放下;那些在南疆初建小院时,雪落满肩,他们并肩伐木,木屑与雪花一同飘落,混成一片,那时的雪,是苦寒,是漂泊,是命运的重压,而如今的雪,却成了安宁的见证,成了新生命的序章,成了他们终于可以停驻的归处。
他想起在桑海,那个被雪覆盖的学宫,他身为“齐鲁三杰”之一的子慕,身着儒衫,温文尔雅,却在暗夜中以“卫庄”之名统领流沙,策划着颠覆秦国的阴谋,而盖聂,他的师哥,却以“剑圣”之名,行走于正道,守护着那个他曾发誓要推翻的王朝,他们隔着学宫的雪地对视,彼此心知肚明,却装作陌路,那一刻,雪落无声,可他们的心中,却有千军万马在厮杀,有无数个夜晚的独饮与自问在回响——为何天意要他们相杀?为何情深却要以恨为名?
他又想起在紫兰轩,那个被雪映红的夜晚,他与盖聂在屋顶对峙,月光如水,雪光如银,他挥出“横贯八方”,剑气如虹,盖聂以“百步飞剑”相迎,剑光如练,两人在雪中交手,剑气激荡,将屋顶的积雪尽数震落,漫天飞雪如同碎玉,而他们的目光,在剑光交错的瞬间,却有片刻的凝滞,那一瞬,他们不是敌人,不是流沙首领,不是剑圣,而是鬼谷中追着彼此跑的少年,是共读一卷剑谱的同门,是彼此生命中,唯一无法割舍的存在。
盖聂也记得,在秦宫深处,他奉命追杀卫庄,雪夜中,他追至悬崖,卫庄回身,渊虹在手,血迹斑斑,他咳着血说:“师哥,若有一日,我不再恨你,你会杀我吗?”盖聂无言,唯有雪落满肩,他知道,若真有那一日,他宁愿死在卫庄剑下,也不愿亲手伤他分毫。这些记忆,如雪片般在风中飘舞,堆积在他们心间,而今,终于化为春水,滋养着新生命。
那夜,风雪大作,天地一片混沌,雪如刀片,割裂夜幕,风如鬼哭,盘旋屋檐,可小院之中,火盆烧得极旺,红光透过窗纸,映在雪地上,如血,如霞,如生命不灭的印记,盖聂正靠在软枕上,手中握着那卷空白竹简,忽觉腹中一阵温热的涌动,非痛,而是一种奇异的、向下的牵引,如同溪流归海,如同落叶归根,他轻吸一口气,抬眼望向门外——卫庄已如影而至,黑衣染雪,眉睫结霜,可眼神清明,无一丝慌乱,“要生了。”卫庄低语,声音沉稳,如山岳,他转身,取来早已备好的热水、布巾、剪刀,动作沉稳如常,可指尖微颤,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那是喜悦,是敬畏,是对生命降临的无上虔诚,他扶起盖聂,动作极轻,如托一片落叶,背他走向产房——那是他们特意改建的一间暖屋,四壁厚实,火盆烧得极旺,墙上挂着盖聂抄写的《道德经》,字迹工整,墨香未散,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生命,祈求安宁。
产婆是镇上最有经验的老妇,双手如枯枝,却稳如磐石,她为盖聂诊脉,又观其气色,眉头舒展,低声道:“脉象沉稳,气息绵长,此胎顺遂,无需剖腹,只待其自出。”卫庄眼神一凝,随即松缓,那紧绷的肩线,如冰融雪化,他低头,对盖聂低语:“师哥,信我,也信他。”盖聂已觉疲惫,可无痛楚,只觉一股暖流在体内缓缓推进,他艰难点头,唇角微扬:“嗯……他要来了……”产房内,火光摇曳,影子在墙上舞动,如古时巫祝的仪式,盖聂半倚半卧,卫庄立于床侧,一手扶他后背,一手紧握他的手,那手,曾执剑杀人,曾渡气疗伤,此刻,却只用来传递温度与力量,盖聂呼吸渐重,却无惨叫,只有低低的吟哦,如风过松林,如潮汐应和,他额上沁出细汗,卫庄以温布轻拭,动作轻柔,如抚幼童,“疼吗?”卫庄问,声音低沉,“不……不疼。”盖聂喘息,“像……春天的溪水,推着我走……”卫庄闭目,喉结微动——他知这“不疼”是假,是盖聂为他宽心,可他亦知,盖聂的坚韧,早已超越肉身之苦,他只将真气缓缓渡入他经脉,化作暖流,护住心脉,稳住气息。
时间在火光中流淌,一炷香,两炷香……忽然,盖聂身体一紧,一声低吟划破寂静,卫庄眼神一凝,产婆低呼:“头出来了!”卫庄立刻俯身,目光灼灼,看着那生命的初形,在血与水中,缓缓显现,他伸手,以最轻的力道,托住那小小的头颅,如同捧起一轮初升的朝阳, “用力,师哥。”他低语,声音如雷,却藏无限温柔,盖聂深吸一口气,全身力量凝聚,随着一阵温热的涌动,一个小小的身体,终于滑入人间。血,如泉,如祭,却非悲歌,而是生命的礼赞,产婆立刻接手,拍打婴孩背部,一声啼哭划破风雪——响亮,清越,如凤鸣九天,如春雷惊蛰,仿佛在宣告:我来了,我属于这世间,卫庄顾不得血污,立刻以真气封住盖聂伤口,又割腕放血,混入早已备好的参汤,喂他喝下,他的手虽颤,可动作精准如机器,仿佛半生所学,只为这一刻的守护,“喝,”他低语,“为了他,你也要活。”
孩子被洗净,裹在一件雪白小衣中,衣上绣着一枝银线竹叶,是卫庄亲手所绣,产婆将他抱到盖聂面前,盖聂勉强睁开眼,看着那张皱巴巴的小脸,鼻若悬胆,唇线柔和,眉心一点红痣,竟与卫庄幼时画像一般无二,他忽然笑了,笑中带泪:“……纵横。”卫庄跪在床边,握住他的手,声音沙哑:“嗯。他活了,你也要活。”盖聂抬手,抚上他满是血污与汗水的脸,指尖轻触他眼角:“小庄……你的眼睛……”卫庄低头,才发现自己眼中,已经止不住的水光闪动——那是他此生,第一次,为别人流泪,那泪,不为痛,不为恨,而为爱,为生,为这风雪夜中,终于圆满的宿命。
那夜,风雪未停,可小院中,一盏灯,彻夜未熄,卫庄守在床边,握着盖聂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摇着摇篮,孩子睡得极沉,小脸红润,呼吸均匀,如春蚕食叶,他低头看着那张脸,忽然觉得,那眉眼,像盖聂的温润,也像自己的冷峻,像是将两段命运,从起点,一路融至此处,终于结出这枚圆满的果,他低声自语:“纵横,你要记住——你的命,是你师哥用血换的,也是我,用魂换的,可从今往后,你不必背负江湖,不必执剑杀人,你的江湖,是这满院桃花,是这潺潺溪水,是父母相守的每一夜,是天地为你铺就的,安宁之路。”百年可证生死,他们已共历;千年可见荣枯,他们已同经;万年可见斗转星移,而今,他们终于等到了——刹那的永恒,与永恒的刹那,风雪终将停歇,而爱,永不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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