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门斯做的最后一个关于现代社会的梦，是她在塞纳河左岸那家最喜欢的咖啡馆里，一边啜饮着双份浓缩咖啡，一边用她那台最新款MacBook疯狂修改着客户的设计稿。
自由职业者的生活就是这样，时间自由，但压力一点不少。
她记得自己最后的感觉是疲惫，头沾到枕头时，脑海里还回荡着客户那句“这里能不能再放大一点”的魔音灌耳。
然后，就是一阵堪比滚筒洗衣机的天旋地转。
“哐当！”
一声闷响，伴随着骨头与硬木板亲密接触的痛感，瞬间将克莱门斯从混沌中砸醒。
“嘶——什么鬼……”她龇牙咧嘴地睁开眼，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手机，却摸到了一片粗糙、冰凉的织物。
视线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她熟悉的暖白色天花板和那盏极具设计感的分子灯，而是一片低沉、昏暗的木结构屋顶，几根粗壮的横梁在阴影里沉默地蛰伏。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蜡油、陈旧木材和某种薰衣草干花的味道，绝对不是什么工业香氛。
她撑起身子，环顾四周。
然后心瞬间就凉了半截。
这是一间极其狭小的房间，墙壁斑驳，糊着浅黄色的壁纸，有些地方已经卷边。身下是一张硬得硌人的窄床，铺着洗得发白但依旧粗糙的亚麻床单。床边放着一个简陋的木制床头柜，上面摆着一盏黄铜煤油灯，灯焰如豆，正幽幽地跳动着。
而她身上穿的，根本不是她那条柔软的丝质吊带睡裙，而是一件灰扑扑的、样式古板的长袖棉布睡袍，领口和袖口都磨损得起了毛边。
“我草……”
这不是21世纪的法国。绝对不是。
恐慌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冲到房间唯一的小窗前，用力推开沉重的木窗。
窗外，是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但借着零星几点灯火和微弱的月光，她能看清楼下是一个典型的、19世纪风格的内院，铺着石板，角落里有一口井，远处是模糊的、连绵起伏的屋顶轮廓线，没有任何现代建筑的痕迹。空气清冷，带着巴黎特有的、尚未被工业革命完全污染的潮湿气息。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头痛毫无征兆地袭来，仿佛有根烧红的铁钎捅进了她的太阳穴。无数陌生的画面、声音、情感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进她的脑海。
克莱门斯……我也是克莱门斯？
她看到了另一段人生。
一个小女孩，在华丽却压抑的大宅院里奔跑，身后跟着一个金色头发、神情严肃却会在没人时对她微笑的小男孩——安灼拉。
他们是玩伴。
她会偷偷藏起他的书，看他着急的样子然后咯咯笑；他会在她被其他调皮男仆捉弄时，板着脸站出来，用少爷的身份呵斥他们。他教她认字，给她讲书本里那些她从未听过的新奇故事，共和、自由、平等……那时，他的眼睛里有光。
她不懂，她只觉得他说的就是对的。
画面流转，她十三岁，父母在一场瘟疫中相继离世，悲痛欲绝。是老爷和夫人，安灼拉的父母，温和地接纳了她，让她继续留在宅邸里，做一名女仆。
他们对她很好，真的很好，从不多加苛责。
安灼拉……安灼拉也依旧对她好，只是不知从何时起，那份好里多了刻意的分寸和疏离。他不再与她并肩坐在花园的长椅上读书，不再在她难过时笨拙地拍她的背，他看她的眼神，有时会复杂地飞快移开。
原主克莱门斯不懂，只是暗自神伤，困惑于少爷为何变得冷淡。
而现代灵魂的克莱门斯在记忆碎片中捕捉到这些，心里明镜似的——啧，青春期萌动，小少爷发现自己对青梅竹马的女仆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开始搞自我压抑那套了。典型的贵族少爷式别扭。
记忆继续翻涌，如同快进的电影。安灼拉离家越来越频繁，神情越来越凝重，带回的朋友们——那些被称为“ABC的朋友们”——总是在房间里激动地讨论着什么，声音压抑却充满力量。街垒、革命、起义……
街垒！
记忆的洪流最终汇聚到一个清晰得令人恐惧的时间点上——1832年6月，巴黎起义！
克莱门斯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作为一个对法国历史和文化颇有了解的人，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悲惨世界》？怎么可能不知道那场悲壮的巴黎人民起义？又怎么可能不知道，ABC兄弟会的领袖，那个如同太阳神阿波罗般光辉夺目的青年——安灼拉，最终战死在了街垒之上！
不好！安灼拉已经死了！
这个念头像一颗子弹，击中了她。
按照原著，街垒之战就发生在这几天！安灼拉他……他可能已经……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和心痛击中了她。
不仅仅是因为她知道这个悲剧角色，更因为那些刚刚融合的、属于“女仆克莱门斯”的记忆里，充满了那个金发青年鲜活的身影。他是她童年唯一的玩伴，是她黯淡生活里唯一的光，是她心底深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卑微的爱慕对象。
“不……不一定！也许还来得及！”一个强烈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么死去！既然她来了，既然她知道结局，她就必须做点什么！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同样穿着女仆装，年纪稍长的女人探头进来，压低声音说：“克莱门斯？你醒了？快起来吧，天快亮了，夫人昨晚担心得没睡好，我们要早点准备好温水和新烤的面包。”
克莱门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模仿着记忆里原主那温顺怯懦的样子，小声应道：“好的，玛丽姐姐，我马上就来。”
白天就在一种焦灼的、按部就班的伪装中度过。
克莱门斯凭借着原主的肌肉记忆，完成了她作为女仆的工作——整理房间、擦拭器皿、传递简单的消息。她刻意低着头，减少与人交流，生怕露出马脚。好在府里上下都因为少爷的失踪和老爷夫人的忧虑而笼罩在低气压中，没人过多关注一个安静得过分的女仆。
她偷偷观察着。老爷夫人在客厅里长吁短叹，夫人甚至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仆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这一切都印证了她的判断——情况已经到了最危急的关头。
她找了个空隙，溜到后院，果然在柴房附近找到了正在劈柴的马修。小伙子一身结实的肌肉，在初冬的微寒里冒着热气。
“马修，”她压低声音，尽可能模仿着原主说话的语气，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我需要你帮我，就今晚。”
马停停下手中的斧头，憨厚的脸上满是疑惑：“克莱门斯？怎么了？你看起脸色很不好。”
“听着，马修，”
克莱门斯深吸一口气，编造着能让他信服的理由，“我……我昨晚梦到少爷了！他浑身是血，在叫我们的名字！非常不好的预兆！老爷和夫人私下里急疯了，他们不敢明说，但暗示我，需要可靠的人……去把少爷带回来，无论死活！”
她刻意模糊了信息来源，抬出老爷夫人的名头，这是最能打动这些忠心仆役的方式。同时，那个“血淋淋”的梦也增加了说服力。
马修果然瞪大了眼睛，脸上掠过一丝恐惧，但更多的是对主人家的担忧和忠诚：“真……真的吗？老爷夫人他们……可是，街垒那边现在很危险！听说政府在开枪杀人！”
“所以我们才要偷偷去！”克莱门斯抓住他的胳膊，眼神坚定，“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少爷死在外面！马修，你力气大，帮我把他背回来，好吗？为了老爷夫人，为了少爷曾经对我们的好！”
她提到了安灼拉对他们的善意，这触动了马修。他犹豫了片刻，看着克莱门斯焦急而苍白的脸，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去！我们不能丢下少爷！”
夜深人静之时。
宅邸彻底沉寂下来，只有巡夜人规律的脚步声偶尔响起。克莱门斯和马修穿着深色的衣服，像两个幽灵般，从仆人专用的小门溜了出去。
巴黎的夜晚，与她记忆中灯红酒绿的现代都市截然不同。街道狭窄而肮脏，煤气路灯的光线昏黄微弱，勉强照亮脚下坑洼不平的石板路。远处，隐约的枪声和呐喊声变得更加清晰，空气中似乎都漂浮着硝烟和血腥的味道。
克莱门斯的心跳得像擂鼓。她紧紧跟着马修，凭借脑中模糊的原主对巴黎街道的记忆，以及朝着声音最混乱的方向摸索前进。
越靠近圣德尼街或者说那些可能的街垒区域，气氛就越发紧张。不时有士兵的队伍跑过，脚步声杂乱。他们不得不一次次躲进黑暗的角落、门廊的阴影里，屏住呼吸。
终于，他们看到了。
那是一座用家具、木板、铺路石甚至一辆破马车堆积起来的简陋工事，横亘在街道中央。街垒。它比克莱门斯在电影里看到的要矮小，要杂乱，却散发着一种悲壮的绝望。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玻璃、丢弃的武器，还有……深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
战斗似乎刚刚平息，或者是间歇。周围静得可怕，只有火星偶尔噼啪作响的声音。
政府军的士兵似乎已经清理过战场，主力已经离开，只留下少数哨兵在远处巡逻。
“我们……我们怎么找？”马修的声音带着颤抖，眼前的景象显然超出了这个年轻帮工的承受范围。
克莱门斯咬着下唇，强迫自己冷静观察。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街垒的每一个角落。尸体，她看到了几具穿着破烂衣衫的尸体，姿态扭曲地躺在那里。她的胃部一阵翻搅。
安灼拉……安灼拉在哪里？
按照描述，他应该是在最高处，或者最显眼的位置……
她的目光锁定在街垒顶端，一面被撕扯得破烂不堪的红旗旁边。那里，靠坐着一个身影。
金色的头发，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如此显眼，此刻却沾满了灰尘和暗红的血渍。胸口的位置一片深色，还在极其缓慢地洇出新的血色。他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得像大理石，头颅无力地后仰着，靠在冰冷的石块上。
像一尊被摧毁的美丽神像。
是安灼拉！
他还保持着最后的尊严姿态，但任谁看，那都已经是一具没有生命气息的躯体。
“在那里！”克莱门斯心脏几乎停跳，她压低声音，拉着马修，利用阴影和障碍物的掩护，小心翼翼地靠近。
马修看到安灼拉的惨状，倒吸一口凉气，几乎要哭出来：“少……少爷他……”
她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指，探向安灼拉的鼻息。
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但……还有！
一丝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气流，拂过她的指尖。
他还活着！
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惧同时攥住了她。活着，但也只是吊着最后一口气！
“快，马修！把他背起来！小心点，别碰到他的伤口！”克莱门斯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嘶哑。
马修也被“少爷还活着”这个消息激励，鼓起勇气，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安灼拉从废墟中挪动出来，背在自己宽阔的背上。安灼拉毫无知觉，软软地伏在马修背上，金色的头发垂落。
克莱门斯迅速脱下自己的深色外衣，盖在安灼拉身上，尽可能遮住他显眼的头发和制服。她的动作迅速而果断，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走！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远处传来了哨兵交谈和脚步声，似乎在朝这个方向靠近。
“走！”克莱门斯低吼一声，和马修一起，沿着来时的阴影小路，用尽全力，跌跌撞撞地向着那座象征着安全的宅邸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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