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轮褪色的速度由缓至疾。
起初,桑禾只隐约察觉光芒消减,直到时间不断往后推移,那月色变化越发明显。两相映照,桑禾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在同步变化:由刚开始的透明趋向透光,尔后几近消失。
他们都在耐心等待,但时不时,桑禾总忍不住查看自己的变化。
最后一次低头,膝盖以下的部位全然不见。
说不害怕是假,她还真成名副其实的“透明人”了。
桑禾难掩慌乱,她本能扣住手腕,遮住视线,而她垂抱手腕于小腹前的手指边缘也慢慢出现虚化痕迹,就像指尖拖了缕烟般,徐徐倾斜,涣散成汽。
“怎么?紧张?”
闻声,桑禾朝御极看去。
他背手而立,姿态优雅从容,双眼正端察海月的变化,一点儿都不像在关注她的模样。
于是桑禾下意识问了个很白痴的问题。
“你在跟我说话?”
御极果然戏谑一笑,那双深邃眼眸的目光分心到她身上。
“不然?”
“既在你的识海,此时此刻,除了你和我,还有谁?”
“也是。”
桑禾点头,在她不知觉间,负面情绪因寥寥几句消移不少。
月色快要接近夜色,虚透的月廓裱在海天相接的位置很有印象派风格的艺术。
便在此刻,御极起诀念起了咒。
古咒低沉,随声于海下即召阵法。
先显环圈,坠海的咒令似无形画笔般勾勒出复杂纹路。眼花缭乱的愣神,在跨越恶灵池前曾目睹过的红环阵再次出现在桑禾眼前。
这阵不断扩大,很快将两人完全圈围。
御极勾唇,现下只差最后一步:撕裂出口。
只听一声清脆响指,阵眼直直射出一道火光,这火光于水下,擦海面迸发向月,又忽在轮月彻底黯淡瞬间猝然上窜,不灭焰痕在轮月中央扎实划开,裂缝类眼状缓慢睁开。
御极冷命道:“破。”
嗞啦闷浆声由雀鸟啼鸣打乱,突见那裂痕外有翅羽探拨,海月暗廓的烈焰中线被撕开眼状黑口,而当那空口撑开,翅羽连同翅羽的主人便化成燎火,坠为无声灰烬。
“走吧。”
御极朝她伸出手,他现在一点都不担心失去长尾红雀作为护魂的躯壳,只剩张狂,能与桑禾重新并肩的张狂。
桑禾将虚实不定的手交上去,“嗯。”
或因戒契共鸣的强烈,又或御极暗中输灵,在交手相触时,桑禾的手感到充沛的温暖,一点没有他平常手掌的冰凉。
御极挑轻眉,紧紧握住她手。
两人便化作飞驰刹光,同道奔月,于时,御极肉.身所在之处,叶枫眠双足之下,双覆阵的内环阵同频烁现。
*
一切都在按叶枫眠的计划顺利进行着。
透视钟铃罩,叶枫眠看见少女心口长出一朵五彩斑斓的莲花苞,小巴蛇从他手腕缠绕而上,身趴在其掌背,与叶枫眠一同目睹那莲花绽放。
“小眠,看见了吗?”
小巴蛇闻声扭头,很是认真听他说话。
叶枫眠宠溺微笑,用指头点了点小巴蛇的小脑袋,“还好有你在。”
他叹息一声,飘向古钟铃的眼底涵盖几百年来无法言发的复杂心绪。
叶枫眠道:“这五百年实在是……太寂寞。”
古铜钟铃是整座缚灵城的封印,而那朵反向莲里藏长出来的生莲,则是叶枫眠的封印——五百年来谋划的结果,叶枫眠终于笃认,原来真正封印他的,是那少女心口浮悬的莲花。
叶枫眠交叠手腕,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摩挲小巴蛇的冰凉皮肤,亦有一句没一句同它说着话。
他说:“莲心结出五瞳水芝丹,就能解除缚灵城和他的封印。”
他说:“再用那阴玉汲取并净化尽所有地缚灵,就能破开整座城。”
他还说:“等破开整座城,我们就用这两副身体离开这个鬼地方,自由自在,永远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
……
一声薄冰皲裂声,打断空寥稀语。
少女心口悬浮的莲花雅然凋落,那绻绕在莲花芯之上的五光团中缓升出一朵透明莲蓬。
叶枫眠见状,收忆往昔,起了身。
已然逼近古铜钟铃,抬手,叶枫眠纵最后一成修为灵力与钟铃内莲相召。
那透明莲蓬集聚五光,又在交融刹那裂开五点坠火分落莲蓬周——五瞳水芝丹,成了。
现在只要将五瞳水芝丹取下,以修为主体助小巴蛇夺舍夏桑禾的肉.身即可。
叶枫眠心情大好,临到关头,欲是意气风发。
掌贴钟铃,欲要破钟铃取莲蓬,未料身下陡然出现锃亮阵法,心下不妙,却是迟了。
叶枫眠堪堪侧眸间,御极已魂魄入体,云雾散却,他威坐于高榻之上,那双深不可测的寒眸正冷冷睥睨台下之人。
他居然还活着?
那她岂不是也……
叶枫眠暗道纰漏,表面仍旧稳住动作,内地却倒抽灵力,将流转于桑禾与五瞳水芝丹之间的平衡打破。
他现在只等一时机,亦在赌御极接下来的选择。
而御极则默默将推测验证完毕:五瞳水芝丹果真受叶枫眠召唤,用其所有修为来生养。
两方须臾较量间,忽闻古铜钟铃中逸出一阵呓语。
是呓语困梦的迷惘,亦有挣扎于生死的争夺痛喘。
被驱逐出体的桑禾重新回到她肉.身之中,再看钟铃之物,桑禾心悬之上,五瞳水芝丹的光芒流光溢彩。她与五瞳水芝丹原是相生关系,叶枫眠策用她作孵召五瞳水芝丹的容器,如今相生共享,桑禾强则五瞳水芝丹弱,相反,桑禾弱则五瞳水芝丹强。
甩袖落莲蓬,经叶枫眠操纵,坠莲化灵气逸流进桑禾心脏,脉络连贯,深将桑禾与五瞳水芝丹相绑定。
少女乌发生华,穗须似软散台面,显然,桑禾在变弱,五瞳水芝丹在不断馋食她身上的灵力。
叶枫眠正身,烟来扇来,终于抚扇逍遥:“她跟我打了个赌,赌你会在花落前找到她。”
御极冷眼相待:“……”
叶枫眠道:“你并没有做到。”
“所以?”
“所以,你们输了。输了就该履行赌注吧?”
冷笑,御极支起长腿交叠,“是她,不是我们。”
“怎的?阁下想与你同行之人割席么?”
叶枫眠一顿,笑呵呵道:“还是阁下要与本君赌点新东西?”
东拉西扯,很难看不出来,叶枫眠是在拖延时间。
御极鼻尖轻嗤,他伸掌,又攥紧成拳。
古铜钟铃瞬间碎去,叶枫眠惊诧,接踵速度化作黑红邪烟绻带桑禾与五瞳水芝丹要往界外逃。
无人知晓处,缚灵城的结构悄然发生改变,虚实二界在迅速叠展,它们的构造成了一张哭笑同面的城池格局。
古铜钟铃破碎,意味着缚灵城的封印破碎。
叶枫眠咬牙一搏,想要试探闯荡出城。
冲天的黑红之气未及没洞,但见金符追踪,符篆黑字绕成圈罗网般灌水拦下。
御极纵身冲去,红芒余散再现身,他怀里横抱住白发佝偻的苍老桑禾,而那叶枫眠砸烟跌地,摇身从刀殂跌成鱼肉角色。
“先前纵蛇缚我,我不直接杀你,不过因你还有用。”
寒意盖地,御极眼冒金火朝他怒俯,“现在看来,当真失策。”
“不就是想要五瞳水芝丹么?”
叶枫眠满不在乎地桀桀哼笑,光临他缚灵城的,从来都只有一个目的,五瞳水芝丹,来者当然不会轻易杀他,也不可能轻易夺走这五瞳水芝丹。
叶枫眠道:“那选吧。是要你怀中人的性命,还是五瞳水芝丹?”
“选?”
御极眼神更是冷上几分:“你不该挑衅我。”
“挑衅?呵呵。”
那叶枫眠受制不躁,温良着好言好语:“我看,你还是快做决定吧。再磨蹭,你怀里的人就要被五瞳水芝丹反噬干净了。”
话里话外俨然好心,言下之意却是威胁,这叶枫眠料定御极只是在口嗨,并无实际能制止他毁掉夏桑禾的出路。
得意间,御极当着他的面,驭使出托昀晔融护在阴玉之外的山猫妖丹。
妖丹化为阴玉另半环,它像把锁,灵活挥霍其功效,将阴玉连同阴玉主人的变化一并锁住。
形成环圈的阴玉竟成了其主的屏障,护住屏障。
桑禾不断苍老的容貌果然凝固,身骨不再挛缩,皮肤不再皱瘪。
她虽不再继续变苍老,却也没能倒退回原本年轻的模样,反倒五瞳水芝丹得不到桑禾灵力的滋养,又慢慢退化成一朵珍袖冰莲,自她心口若隐若现悬浮。
原来阴玉还藏有后手?
叶枫眠急了,他撑地要站起,而身上受封缚的符文罗网狠压,他躺在原先桑禾在露台之上的位置,憋屈得连转圜都没有任何空余。
可恶!
可恶可恶可恶!
叶枫眠忽而念咒,欲召以五瞳水芝丹完全吞噬掉流转于少女体内的灵力——
他要桑禾直接死。
御极冷言,插声打断:“金悬铃。”
当叶枫眠听到“金悬铃”三字,念咒声果真停下。
他终于有了慌色:“你怎么会知道?”
上钩了。
御极勾唇一笑,邪魅狷狂:“我不仅知道,我还在里面动了手脚。”
“哦,对了,还有你在纪氏宅院设藏的阵法。”
薄唇继续缓缓吐息:“纪氏宅院,是不是早就与缚灵城联通在一起了?”
*
红木高檐阁。
罗什星君视线与榻上男子抬起的面容正对。
屋内铃铛晃动,震声响动,在凡人看不见的视界,远山朝纪氏大宅涌来无数巨柱强盛的祟气,或是阴邪逼人,守站在各门道的仆妇纷纷挲起了双膀。
她们都下意识往红木高檐阁方向走,老实的走了几步又回到守位,多事藏不住浮躁的则两两对视,步不挪回窝,居然凑近成团,嘀嘀咕咕起来。
有人说:“怎么回事啊,怎么突然这么冷?”
便有人接:“对啊,你瞧吹树的风,嗡嗡沉沉的,冲耳鬼叫似的,怪邪。”
也有人感慨:“你们感觉到了么,五年前那感觉又回来了。”
好一阵沉默,有人开口了。
“我明白了。今日不是有新娘夜嫁?老传统。见怪不怪了。”
反正刺冷也睡不着,一人两人瘆,聚了三五个胆子倒敞亮不少,就缺把瓜子了。
“夜嫁?”
“没听说过?哦,你前几月新来的吧?”
那外地来的仆妇捣蒜似的点头,太过憨傻,逗得众婆奶辈嘲笑。
于是有人出声,压了吃乐子的亢奋:“哎,苏老婆子,您最老历,又是亲眼目睹过当事,您给大家伙说道说道五年前那事儿呗。”
那名被唤作苏老婆子的皱皮老太三白眼一翻,很是凶相:“主家们养你是来碎嘴子八卦的?认清你们一个个的身份,拿了钱就做好事,只管守好岗位!”
末了,气冲冲要走,本往红木高檐阁走的苏老婆子忽然又倒回来,那帮人果然在背后挤眉弄眼学摆她,扫视一圈,表情都僵着还没来得及收起来。
“还不回去?等我回来再看见你们都聚在一起,就等着明天收管家的辞退信吧。”
警告罢,苏老婆子啐沫甩身,急哄哄向后廊去。
从来元老压新人,饭碗铁过面子。
被唬的为首不乱,强装无所谓尬笑,人纷纷散去的关头,却是手疾眼快拽住那新来的拐了弯。
二人是环墙洞那院的,同道走个方向也能唠。
想来拽人的仆妇有反骨的,苏老婆子不让她们八卦,她表面从了,内里偏可劲想背令。于是她神情带了愤懑气儿要给新来的老妹子讲。
“李妹子,你外地来的,也来一段时间了哈。”
比她要年轻十几年的老妹子是个没心眼的偏远村妞,被人软声搭拉了手,又受了好几月的冷板凳忽视,心里哗啦想要有人关照有人成队的念头都要从面上溢出来了。
“嗯呢,刘姐。”
刘姐是本地人,还是刘氏那边沾亲带故的远房亲戚,李氏自然要巴结巴结。
便主动提起了刚才的事:“夜嫁的事,刘姐知道不。”
刘姐边拉她回位,边意味深长地点头。
李氏压低嗓子凑上前笑:“苏老姐姐不说,那见多识广的刘姐要不,说说?”
天欲亮未亮,寒冷气息不见减弱,守着也是守,两人干脆挤到一块开始搓手聊起来。
刘姐:“五年前的今天,咱们府里也跟老祠堂那里一样办过一次婚礼。那女人在拜悬崖那夜,据说是被她那位刘氏哥儿刘天新给偷偷轻薄了。肚子里怀的也不是那嫁郎刘耀的,而是那刘天新的。”
愈说愈寒,刘姐将手缩进袖口里,四顾打量后,终忍不住顶了张嫌恶脸。
“唉,说来,那刘天新虽是我亲戚,但……啧啧,我看就是个畜生。”
五年前。
林晓婵与刘耀配对成功,他们的孩子将成为下一任墨相鬼面的继承人。
与火睛珠传承不同,墨相鬼面的新继承人出世,旧继承人就会死去。
刘天新虽顺从刘信鸿的意思,乖顺与火睛珠继承人的纪老妪同道行了配仪,但他暗地却在谋划为自己换身体的妄念。
刘天新生能通灵,在其青年时候得溃肤癌前,就偶得洁花山埋树的一古金铃儿。铃内附了一小蛇妖,众人中他最能耐,刘天新本要施法灭了蛇妖夺宝铃,却见蛇妖在他伸手靠铃间隙,蹿风儿似的缠了上来。
脖颈有蛇,只有他自己一人能知晓。
旁人看刘天新突然乱抓自己脖颈空气都觉得吓一大跳。
刘天新本有些慌,但那蛇只是松垮缠上他脖颈而已,嘶嘶吐信,团雾占脑,眼前就多了重幻象。
在眨眼间幻象,刘天新窥探丝微自己的未来——得病,人不人鬼不鬼,被族人嫌弃,最后变为抛弃废人。
那感觉太真实,饶是司空见惯邪祟妖鬼的刘天新也忍不住暗自揣摩幻象真假。
小蛇妖终未被刘天新困杀,而是神不知鬼不觉带回了宅里。
那时刘天新作为墨相鬼面唯一继承人,享刘氏举族奉养,又是年轻气盛,行事放荡,目中无人的他几乎把族内的人都得罪了个遍,唯族长刘信鸿走得近。
不过他再自大,也是知道刘信鸿与他关系相近不过是求个立族靠山。
当时的他,确实属刘信鸿最稳固的靠山了。
这份感知与得晓幻象预言的焦虑促使刘天新不断靠近验证的时间节点。
过了几年,他当真诊断出溃肤癌,简而言之就是皮肤会随着病情恶化不断腐烂,直到无法见人,直到死去。医院给的诊断不知何因,药物对于刘天新只能减缓痛楚,却不能够减缓恶化至死亡的快步。
进退无法,在某个阴夜,蛇妖再次从金悬铃中出现。
这次,小蛇妖出现在刘天新的梦里。
蛇妖用幻象告诉他,只要得到下一任继承人的婴体,有血肉链接,复以夺舍,他的寿命便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得以延续,他所拥有的一切,将还身重生。
于是,刘天新从抗拒寻找新继承人,变成为族内发展而积极寻找未来的伟大领袖。
很快,继承得一颗火睛珠的纪善勇受族命,真寻来族内算师算出的孕育体。
刘天新谋划得手,很快使计,让林晓婵拜悬崖那日怀上自己的孩子。
背.伦腌臜,可刘天新早顾不得这么多了,他想要活,他想要一直享受他如今拥有的一切。
本以为很快就能重生。
没想到林晓婵居然带着他的孩子自.杀于火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天新恨及,他发狂寻金铃内的小蛇妖不得,加之多番折腾,已然加速病入膏肓。
然恨怨亦不过多久,刘天新忽在某阴夜到来,又梦见蛇妖带了新幻象。
这下不但有了新的解决办法,还将郁结他心头的多日恼怒缓解个干净。
原来,必须是遗传他亲身血肉的孩子才能夺舍,原先林晓婵是与刘耀配仪,就算强占了林晓婵,刘天新也成不了新身体的主人。
想想也是造化弄人。
为了逼迫林晓婵从他,刘天新还拿纪善勇当手段,对她威逼利诱,好一番动脑筋。原是只要寻个适合的配仪,让她怀了自己的孩子,再鸠占鹊巢拥有新人生就行了。
那夜,刘天新是笑着醒来的。
不过是配仪,正巧,他的配仪恰巧也算到了合适人选——
刘耀的初恋,来洁花古镇寻刘耀来了。
刘耀那小子还不知道,他初恋,刚好是同林晓婵一样的体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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