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花古镇,纪氏宅院。
御极在金悬铃坠碎之前,抱着桑禾从缚灵城中穿行。
世界在崩塌,他们寸步不离。
叮当清鸣,金悬铃坠地两半,缚灵城成为无踪废墟,再也没人能踏足其间。
同御极他们一道回来的,还有星君的宝器,锁链手杖。转移阵阵光散却,它自发回归星君掌下。
罗什星君撑杖,迎上前:“可还顺利?”
御极薄唇紧抿,他目光下敛,瞳光映照出面枯唇乌、苍老虚弱的桑禾。
罗什星君顺他视线瞧上几眼,也觉得桑禾分外可怜。本应处在人生最美好鼎盛,未来可期的年纪,却遭邪门异祸,白头濒亡。
落了如今下场,怪叫人惋惜的。
不过再是惋惜,对于罗什星君来说,桑禾真的因此丧命,也只能算他众任务之一失败。至于御极,那就更无所谓了,反正他亦不是爱管闲事的主,桑禾于他,是生是死,根本无关紧要。
于是罗什星君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哪料,御极却主动问他:“有没有救她的法子?”
罗什星君怔住,这还是他头一回听见御极说要救人的话。
“你,你要救她?”
“耳背?”御
极沉声,眼神也变得阴鸷。
好吓人。
额角止不住冒汗,罗什星君讪讪道:“那无脸祟已经祛除,再没有人能够从桑禾小仙身上,分离五瞳水芝丹。”
御极不语,只是静静望着罗什星君,大有暴风雨前宁静的架势,直叫星君心头七上八下。
“……额,也,也不是没有。”
星君忙安抚道:“办法总比困难多,法子一定会有的。大人容我想想,想想。”
罗什星君作扇风动作,扑棱蛾子般在御极左边扇扇,又在右边扇扇,本意为他纳凉缓急,但御极看着他,只觉火气更甚。
为了不会稍不慎将整座宅院拆掉,御极冷冷丢下一句:“那就给你,一炷香时间。”
话罢,有屋内落灰的柱香自现于香灰炉中,袅袅香烟很快飘高绕梁。
忙听为难诉说:“大人呐,一炷香恐怕不够啊……”
星君说这话时,御极早已不见踪影,或说整个蜀南市都没有了他的踪影。
罗什星君不死心要追,但想到内榻还躺着刘英,以及这里全数要善后之事,他终是嘴巴撇撇,欲哭无泪地止了步。
恶龙!简直恶龙呐!
多旬老人求善待!
*
御极带桑禾直奔“随便淘”。
但十分不凑巧,“随便淘”店门紧闭,玻璃橱窗挂了块“和老婆出去玩咯!”的手写牌板。
其中那“老婆”二字写得出奇圆润饱满,字迹亦认真端正,最吸睛的还属二字四周环绕的小爱心,大概画完还觉心不达意,俩大字下方还偷偷写了行密麻小字:我爱你×N。
御极:“……”
现在并不是驻足悠闲的时候,御极一眼扫过,便召唤守店门神。
两只猫灵从橱台正摆的猫像跳出来,一只狸花,扮关公相,手握刀柄,背贴刀锋,高瘦英气,属武神;另只为大橘,着财神喜装,左托元宝,右执如意,憨厚富态,属文神;他们站在门口两侧,见明来者,执物云消,同步朝御极作揖见礼。
狸花猫神先道:“我家主人同夫人出门寻宝去了。”
大橘猫神接道:“龙君找我家主人有何事?
御极开门见山,道:“我有急事寻你们家主人帮忙,可方便指路,我自寻一趟。”
两只猫神相觑一眼,皆摇摇头。
大橘猫神先道:“抱歉,我们也不知道主人与夫人具体去往何方。”
狸花猫神补道:“不过,主人出发前,曾与我等提过他们此趟要去得久远些。龙君若有急事与他们联系,可用此传音海螺通信。”
话罢,狸花猫神变出自己的传音海螺。
狸花猫神对御极道:“龙君可在此留言。至于能否通信成功,待看机缘。”
大橘猫神跟同点头,承诺道:“待有回音,我们定会第一时间,托信予您。”
也罢。
御极用法力接过海螺,朝海螺传了几句密言。
那海螺果然没有任何反应,靠耳只能听见汹涌的翻浪声,看来昀晔他们也正忙大事,无暇顾及他人。
无法,只得另寻大能别策。
御极将传音海螺还于狸花猫神,并朝它们道了谢。
御极:“还请两位,一有消息就知晓我。”
“再会。”
“再会。”
两只猫神再次作揖,溜烟儿云散,重归守像。
御极低头,桑禾锁骨前佩戴的阴玉散发银蓝灵光,转眸,那阴玉收藏进桑禾衣领,是御极为其低调遮挡。
山猫妖丹应能再坚持一段时间。
再不济,他可以先寻找拖延的法子,将她的命残守着,直到他将这该死的五瞳水芝丹,从她体内分离出来为止。
尔后,御极从“随便淘”离去,率将桑禾送回了家,嘱令青婴作陪。
*
天,由蔚蓝淡色。
云亮了,穿云飞鸟也依稀明见。
在香木最后一点儿香灰落下,御极如期回到了红木高檐阁。
内榻与阁内客堂已是不同景象。
红木高檐阁布局阴暗,红木百格窗都叫古法封得严严实实,所以待人声热闹前,仆妇们就将阁内客堂灯座点亮。
屏风作为分界,由两位仆妇在前拦守,彪悍的躯影由新点的红灯烛光,虚虚绣在云屏上。她们站守岗位,目不斜视注视渐渐拥挤的阁内客堂。
这里头都是些二氏族内数一数二,说话有分量的尊贵人物,他们如今皆面色似土,围在碎铃四周。其中话语权仅次刘信鸿,因身体不便,未能参加夜拜悬崖的某刘氏长老忽接得一来电。
来者正是刘信鸿,刘信鸿所言不明,却能听见那年迈长老突然痛哭起来,只道四字:“铃铛碎了。”
紧接,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呜咽,抹泪。
仿佛铃铛突然碎了,就跟他们亲生父母突然暴毙身亡了一般凄惨。
哪管真情掺从假意,还是假意中真有点儿家族衰败的惶恐真情,总之是十分吵闹。
为了能安心做事,罗什星君早在第一波人入阁就封了界,哭声一出,更是忍不住叠上一层音障。所以外面的人都看不见他,亦暂时看不见刘英,内榻室任何声音也隔绝阻断尽。
彼时,罗什星君已将刘英身上的邪性除却,等她再次醒来,在缚灵城所受邪祟气的侵蚀,将化解殆尽。
当然,还是有后遗症的:火睛珠寄生过的眼珠子,待她年纪三四十左右,会提前失明。这已经是将她的损害,降至最低的结果了。
不幸中的万幸,此女早逝的命定诅咒,算是解除。
正是时,御极双手插兜,出现在罗什星君身旁。
像一片气压低沉的乌云,堪堪在侧,虽未飘临头上,但那厚重阴影已率先压盖过来。
罗什星君不自觉屏住呼吸,身子默默往旁侧挪了挪。
目光由刘英身上斜瞥过来,御极提醒他:“一炷香时间,到了。”
支支吾吾声:“桑,桑禾小仙这事,实在,实在难办。”
罗什星君边说边偷瞄御极的表情,他脸色,可真说不上能看。
便赶忙扯些话来说:“五瞳水芝丹乃是缺补五行的空器,五空莲蓬眼分别代表五行中的木行、火行、金行、土行与水行。”
还真是想到哪句,扯哪句,也不管对不对题,只管先东拉西扯着,好挤出间隙来组织对题的正答。
御极俊眉微蹙:“空的?空瞳处可需放些什么?”
忽地给了新角度:“……莫非可放元珠?”
这话显然点醒了罗什星君,他瞪大了双眼,新留的八字摩登胡跟脸部动作动起来,与古香古色的内榻景设极为不搭。
“是了,是了。五瞳水芝丹如今寄生于桑禾小仙体内,受桑禾小仙的灵气供养,桑禾小仙可说变相成了它主人。若桑禾小仙能速得五行元珠,并纵其与五瞳水芝丹融合,或许可叫它有了自主生灵的能力。届时,自成一体,我们便可借助外力与其主分离。”
喜色微浮,很快又被接踵而来的问题压了去。
罗什星君继续道:“可是桑禾小仙那状态,恐怕无法寻邪,更别说除邪。况且……况且我见她时日不多了。”
御极叫罗什星君说出的丧话搅得心烦意乱。
心头总萦绕无法言喻的、五味杂陈的情绪。
御极沉吟道:“若我强渡她灵力,可为其延寿?”
听罢,罗什星君也收起了温色。
他亦沉了眸,严肃道:“御极,莫忘了堕邪之人总爱逆天而行,更莫忘了你如今是戴罪之身。”
御极双手抱肩,抬颌睨眼看他,一派不输君王魄力的雄威。
星君眼神复杂,嚅了嚅唇,终长叹一声。
颇为苦口婆心的语气:“龙君大人,听老夫我一句劝,莫再轻易叫你自己万劫不复了。”
御极缓缓道:“那你便同本君说说,怎么个万劫不复法?”
眸光忽似利剑般凌厉露锋:“难道你对我的前世,有什么特别印象?”
有。
罗什星君脱口而出的却是:“没。没有的事。”
其实并非他不愿意偷偷透露一二,而是帝尊早在许久前,就将御极尘封的往事令作禁事。更在御极身上下了蒙蔽咒,就算有人为他指点往事几段,他也听过即忘,见过速消……御极大概是永远都无法找全真正的自己了,也没有机会再面对那个人,那个遗憾。
罗什星君不由想起那日呼啸寒风的末春晨,冰面簌声,有人满身血痕,跌跌撞撞,自雾中绝望奔现。
御极眸光微定,在他眼里,罗什星君同他所有天界“同僚”无异,都有自己的心怀鬼胎。
信,是不能全信的。
再者,他御极是何许人也?
认定死理之人。
好不容易寻到戒契同盟,咬定不放,才是他一贯作风。
便道:“你只管说,是不是只要夏桑禾除邪凑齐五行元珠,就能剥离五瞳水芝丹?”
眼见御极神色缓和,罗什星君也不敢再惹他不快,接答:“是。还请大人往好处想罢:自五瞳水芝丹寄生桑禾小仙体内起,桑禾小仙的灵识便顺利觉醒,不用再额外受罪,也算有方便处。”
“想来往后,尽管受躯体资质限制,但有了些许微薄灵力,也足以自保了。”
微薄灵力……御极想到她纵阴玉净化缚灵城万祟的场景,以及祛除无脸凶祟时,银丝飞扬的背影,心道:“好一句轻飘飘的微薄灵力。”
眸色微定,御极开口竟是护短:“不许轻视她。”
罗什星君赶忙拍了拍自己的嘴,讪讪赔笑,生怕再多说什么招人嫌。
御极问他:“你可算得夏桑禾还剩多少时日?”
罗什星君便左手展簿翻页,右指划寻桑禾的名字,才掐指算:“两,两周?!”
御极以为自己听错了:“只剩两周?”
星君苦笑,心慨:这桑禾小仙也忒短命了些。
约是于心不忍,也有感谢御极与桑禾帮他诛灭魂妖之意。
罗什星君主动提道:“我方才观桑禾小仙身上仍有火睛珠的气息,还有无脸邪祟遗留在她体内的零散修为。火睛珠乃无脸邪祟修行丹元,若火睛珠齐全,再汇聚零散他修,我可助其凝结出完整的一颗火元珠。”
御极忽然了悟,五瞳水芝丹集齐五行元珠自成一体——岂非元珠数量越完整,夏桑禾处境就越安全?她的死期也能离远些?直至回归正常?
于是问星君:“你的意思,若能放火行元珠先入五瞳水芝丹的火空瞳中,方有逆转余地?”
已知有她第一次觉醒所取木行元珠,即百目树妖的木行元珠,紧接是红面郎君的火行元珠……如今还剩下金行元珠、土行元珠与水行元珠。
星君也不敢断言,便道:“我的猜测。毕竟桑禾小仙现在体内供养的,是空瞳形态的五瞳水芝丹。换句话而言,有行珠稳定五瞳水芝丹的吞噬之力,必不是坏事。”
于时,界障松弱了些,两人皆隐约听见阁外有女人在大哀哭嚎,嚎的何事不得而知,却能断断续续听见“刘”与“英”二字。显而易见,是为内榻少女“刘英”而嚎,那这哭闹的女人的身份,也就可猜了——是刘英的母亲,蔡芬。
俄顷,御极与星君皆察洁花山崖一干人等已下了山,正急匆匆往纪宅方向赶。
近了,愈发近了,他们要陆陆续续踏进纪宅大门。
御极与罗什星君默契相视一眼,洁花古镇善后之事当前,桑禾之事,暂需搁置。
无人在意的角落,人来人往行动间,一缕香灰尘末随风缱绻,它们擦肩往上,又越人发梢,正试图逃逸闹场。
它们飞啊飞,直到出阁,直到出宅,直到清风无法再托举得更高。它们俯瞰整座宅院,那里早已四处乱麻。
可就算地上闹开了花,那天上的日月也不曾为谁停留,它们依旧交替不滞,守律无情。
穹空再次一片鱼肚白,今日,迎大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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