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凭良心，裴沚自己也同意，尽管符离话说得直接，却是一点儿不假。
他裴化冰到底是镜王的儿子，就是去了忘忧河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床都是若水给他铺，秦姥更是恨不得把饭直接喂他嘴里。
裴沚常年闭关，每天不是读书就是入定，没有什么爱好，也并未有心思培养些一技之长。
他唯一会且擅长的就是写话本儿，可明显这活计在这里算不上能换饭吃的本事。
裴沚仔细盘算了一下，眼下在斧头山能干的活儿除了种地插秧，还有烧大锅饭的，修缮房屋的，缝补衣物的。至于其他需要野外劳作，基本都集中都在山前。裴沚才在那里丢过人，他可不打算再拐回去给她们嘲笑。
遂领着符离，向女人们住的村子走去。
她们各自的屋舍都分门别类，做同一种活的人都住得邻近彼此，方便一起出工。
一户敞着大门的房屋内飘来阵阵肉香，两人叫那味道吸引，准备进去看看。
住在这里的主人叫作青果，和她一起的还有银朱，和碧桃。
青果乃是擎国狼粟族人，银朱和碧桃则曾是老耀王宫中的一对侍奉丫头，容珏死后，她们就被送来了这里。这三人共同之处都是热爱美食美酒，便合伙在村落中开了家食铺，下了工的女人们若是想来她们这里讨些吃食，拿等量的食材来抵便是。
“这些食材我们会囤着，不好存放的第二天就会做进菜里。”青果一边说着，一边从摆满瓶瓶罐罐的架子上拿出一个小黑瓷瓶，先是打开嗅了嗅，又捏出一指，捻着粉末撒入汤中。
然后又说：“其他的像是萝卜，笋和芋头，我们都会托公子替我们拿到山下卖掉，换了钱再去买一些斧头山产不出的材料。就像这京花粉，京花是我们沙河独有，在中原是见不到的，需得在每月初十找城中专贩五国特产的店铺采买。京花磨成粉后无色无味，和肉一起煮却能勾出奇香，炖出来的肉肥而不腻，喝汤如饮琼浆般沁爽。”
说罢，乘出两块肉进汤碗递给主仆二人。两人一尝，果真如此。
见裴沚还是一身污泥，碧桃便取来两条围裙，一条给了符离，一条则亲自给裴沚系上。
她笑道：“公主当心不要把泥点子溅进锅里。青果姐这会儿说话和善，谁要敢糟蹋了她的肉，甭管是您还是天王老子，她都要跟人拼命的。”
裴沚蹙眉：“一道菜，竟须得这么谨慎？”
青果则摇头，解释道：“对你们来说只是一道菜，但对我们而言，每一餐可都是馈赠。”
沙河擎国的狼粟族世代居在广阔无垠的草原，卧在湖边，食在天地间，他们所穿，所用，所入腹的一切都是直接于自然。裴沚曾在相关的典籍中读过，狼粟族乃是最虔诚的信徒，但他们不信鬼神，只信自然万物。
于是，裴沚也肃然起敬，虔诚地执起了菜刀。
按照青果所教给他的，取一条肥瘦相间的三线五花，先除毛后改刀，以烈酒烫软，薄油煎两面后即可添滚水与佐料同煮。听着十分简单，裴沚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复杂，可当他真正动手时，一切便又不按照他想的那样发展了。
除毛？裴沚连自己的毛都没除过，一头猪又除哪门子的毛呢！
他拎着那条五花肉左看右看，一层白色绒毛比他自己的腿须还要细软疏短，他带着那层腿须活了二十一载也好好的，想不通为何吃一头猪还要讲究这么多。
可即便自作主张省去了除毛这一步，整体的流程却还是没有变得更简单。
青果改刀时刀快如削乱麻，又快又整齐，裴沚有样学样，却是差点将肉皮砍得糜烂，已经摇摇欲坠要与肉身分离；又忙提壶滚酒浇肉，本就狼狈不堪的肉皮这下彻底整片开花。
本着放弃卖相，保底口味的心态，裴沚又照青果所说倒油煎肉，结果手一滑，愣是多倒了近一半进去。
煎肉变成了炸肉，裴沚一咬牙，不管不顾地就往里头添滚水，谁知一时间竟油星四溅，白烟滚滚，呛鼻难耐。
青果原本去后院收早前晾晒的萝卜干，只听家自家房子一阵噼里啪啦，忙道不妙。冲回厨房一看，惊叫：“我的好妹妹，你要炸厨房呀！”
裴沚本想否认，可这狼藉一片都是出自他手，也确实比炸了厨房好不了多少。
他愧疚道：“对不起，青果姐，我笨手笨脚的。”
青果哭笑不得：“那也不是。第一次做菜难免手忙脚乱，公主只是还不习惯。你没受伤才是最要紧的，不然公子可要生吞了我。”
她这么说是她好心，裴沚很有自知之明，深知这并非习惯与否的问题。
出于歉疚，裴沚提出一个人收拾厨房，全部都打扫妥当了，就欲告辞。青果劝了几次都未果，只好作罢。
走之前，裴沚去隔壁银朱的住处喊符离，却看见她跟着银朱碧桃正在院里和面。
符离十分兴奋：“主子你看，我会蒸包子啦！”
她指了一处灶台给裴沚，裴沚便上前掀开蒸锅一看，惊呼：“这都是你一个人包的？”
银朱笑着，说：“公主殿下，你这丫头机灵得很。我以前在宫里学了个把月才学会的东西，教给她，立马就会了。”
符离挨了夸，肩膀都要耸到天上了：“那是！我能被安排来伺候主子，就是因为我伶俐呢！”
又说：“殿下，别说我了，快跟我说说您那肉煮的怎么样了，我还等着吃呢。刚刚看到好大一股烟，难道说你们又在搞什么新菜式……”
“咳！”又叫踩到痛处，裴沚忙佯装喉痒打断对方，“符离，好好跟着姐姐们学包子，莫要偷懒。”
符离委屈了：“我没……”
裴沚：“咳咳！我忽然发现做菜非我之道，你留在此，待我去别的地方看看。”
然后一甩手，再次扬长而去。
符离扁着个嘴看看银朱又看看碧桃，两人都是伺候过老耀王的，便一人一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同情地说，她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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烹饪也同他八字不合，裴沚倒心态好得很，心道反正还有诸多新事物待他去尝试，多试一种对自己的了解便多一分。
可是，试了一圈下来，房屋修缮被他干成了上房揭瓦，衣物缝补被他干成了拆东墙补西墙，就连砍柴也差点砍到脚。一后晌过去，活儿一件没干成，东西糟践了不少。
眼瞅着太阳都要下山了，裴沚垂头丧气，耷拉着一双长睫毛桃花眼，蹲在村口叫人看着于心不忍。
被锦棠碰见，她心疼坏了：“公主一双手白白嫩嫩，去做那等粗重活计作甚？走走走，跟我喂鸟去！”
裴沚茫然：“…鸟？”
锦棠家住在村尾，整间屋舍从外看上去拥挤窄小，穿过堂屋来到后院则大有玄机。
因为没有邻居，锦棠的后院就比别人家要大出一倍，东北角的地方她用木头搭了个大棚，走到这棚前，裴沚算是明白了锦棠说的喂鸟是什么意思。
说是鸟，其实就是一些鸡鸭，还有散养的鹅。
锦棠笑笑，不好意思道：“我家原本就是养家禽的，我自己也喜欢这些畜牲。牲口简单，不会欺骗，更不用像伺候人似的，需看脸色，还需天天守着。只管定时定量撒粮添水，它们会照顾自己。”
说罢，又递给裴沚一袋装有烂菜叶和糙米的麻布袋子。
“跟咱们一样，它们早中晚三次吃粮，一次喂一把就够。”锦棠从裴沚抱着的粮袋里抓出一把，示范着撒到鸡圈内，“喏，这么多。牲口不懂吃饱就停，喂太多容易撑着，还会到处乱屙。”
裴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也学着抓了粮就往圈里扔。喂食不是撒花，不需要技巧也不需要美观，锦棠一边看着，一边欣慰地点头。
又忽然想起：“不过，虽然这些个鸡鸭鹅不需要操心，孤山就不一样了。”
眼看锦棠走出了鸡舍，裴沚放下了粮袋，也忙跟过去。只见她从屋后取出一柄长杆，直直往一旁的大槐树上一勾，就勾下来一个盖着黑布的鸟笼子。
锦棠掀开黑布，裴沚看到里面竟是一只浑身雪羽的白苍，正歪着脑袋看他。
锦棠说：“就是它，去年在山下给公子捡回来的。刚捡到的时候还忒小一只，倒是特别能吃，还挑剔。水要喝温的、肉要吃瘦的，金贵得很！公子没空照看它，就养在我这。不过您也别担心，它的吃食我来准备，您操心别渴着它就行。”
然后又把笼子往裴沚怀里一塞：“我拿鹅蛋去换些它吃的肉来，公主先喂它些水。”
说完，就提着篮子走了。
裴沚便重新掂起怀里的笼子，也歪着头和孤山大眼瞪小眼。
以前在玄清城的时候，裴澜也养过不少苍鹰，各个都凶神恶煞的，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没有这样从头到脚都是白的。孤山不仅白胖得像个雪球，连眼睛都又大又圆，看着乖巧水灵，怪不得祝情会捡它回来。
大魔头还挺有爱心，裴沚滑稽地想。
接着又叹了口气，心道好罢！堂堂镜国世子也就配干给祝情喂鹰的活儿。
裴沚惦记着锦棠交给他的任务，把笼子又放回了地上。
他先去厨房舀了碗水，又惦记起这家伙不喝凉的，就又烧柴添锅，准备烧开水兑点儿温水。吸取了早些时候在青果家的教训，裴沚添柴添得小心翼翼，半天了也只有两根木头上蹿着火苗。锅热得忒慢，裴沚干着急却也无法，他可不能再炸一个厨房。
遂蹲在地上抱膝干等。等水烧开了，太阳也下山了。
水烧开后，他忙舀出一勺倒进先前的凉水碗里，还不忘再吹一吹，尝一口发现温度正好，大喜过望，急急捧着碗回后院去找孤山。
可等他回到后院时，地上一只空笼子让他傻了眼。
笼子门开着，里头哪里还有白苍的影子呢？
裴沚抬头，看着天空中那最后一抹余晖，悄无声息地再一次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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