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裴沚乍然掀被从塌上坐起,可算琢磨明白了:无论怎么想,这祝情都像是早已倾心于澜娘。
若水说过,渡国尚在之时曾与镜国有往来,渡王楚枭和王后秦紫书曾携世子拜访玄清城,这祝情身居高位,又与楚枭的亲生骨肉无异,自然也都会捎上他。
血气方刚的少年将军初次见到异国的美貌公主便一见倾心,裴沚暗暗感慨,此人还他娘是个情种。
可是,若他真的倾慕澜娘,又怎会不知澜娘同他是一样的驭五灵者。又为何置自己和澜娘的性命于不顾,非要劫天呢?
可若不是……
祝情看“裴澜”的眼神那般细腻多情,又该作何解释?
裴沚来到这传闻中的人间炼狱斧头山一日未满,祝情面目狰狞是假的,其人好色是假的,听熙莹那意思,就连他杀人如麻也是假的。
难不成,连设计劫天都是假的?
念及此,裴沚猛地一拳头砸在被褥上。
那可不成。
他下了死心才来的这斧头山,誓要借祝情之手将这天地间搅得天翻地覆。如若祝情一心卸甲归田,从此只想携妻在这世外桃源繁衍生息,那他岂不是白嫁了?
他又不会生孩子!
裴沚越想越惊悚,忙下床趿鞋,裹着一身寝袍就冲到了门口,凌厉一声:“符离——!”
祝情给他们主仆二人修的竹屋有两层,裴沚的寝室在二楼,符离则住在堂屋之后靠近厨房的小间。
听见主子一大清早的叫唤,一早就起来准备朝食的符离吓得围裙都来不及解,擎着个锅铲就跑到院子里,还当是走水了。
却只见自家主子衣冠不整,满脸怒气地凭栏嚷道:“打水!更衣!我要见祝情!”
昨夜符离接主子回住处,一路上裴沚都骂骂咧咧,什么岂有此理,什么可恶至极。
世子殿下把这辈子读过的圣贤书全都用上了,一通引经据典叫那祝情骂得狗血淋头,听得符离耳朵眼儿都要跟着流脓。
好不容易伺候主子歇下,清静了一晚上,原想第二天也该抛到脑后头去了。谁知大清早的又要发作,符离直想大叫祖宗!
俩人在一起不超过一炷香的时间,人祝公子是干了多么罪该万死的事,至于动怒成这样?
可对裴沚来说,祝情确实罪不容诛。
敢觊觎他妹妹裴澜不说,裴沚再是废世子,也从来没人敢当面犯上,更别提在忘忧河的那五年,他更是被若水和秦姥捧在手心儿里养大,哪里受过这样的戏耍和折辱!
裴沚三两步跑下楼冲进院子,抓着符离的肩膀就一阵猛晃:“丫头,快!跟我去找祝情,我有话非问清楚不可!”
符离起得早,刚喝完一碗粥,这会儿却叫自家主子给摇得要全吐出来了:“不是,有什么话不能吃完饭再说,您先别晃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饭,”裴沚“哎呀”一声甩开了手,气急败坏道,“那祝情若要让你主子给他生孩子,你还吃得下去么?!”
裴沚聪明不可一世,凡未察实情的浅薄之人对他讥讽他都可以一笑而过,但唯独最不能忍受被蒙在鼓里。
从重出忘忧河到再进玄清城,来了斧头山他才发现,这里和所有他在外面所收集到的情报无一相符,而那些女人们和祝情其人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也都不似做戏。
真真假假分不清,事情一桩一件都不照他预料的走,若连些许头绪都抓不住,任他裴沚算计再深又有屁用?还不是得像个木偶似的任人摆布!
更何况,若水敢把他置于这“险局”之中,更加印证他一早知道真相,且并未相告实情。
裴澜那丫头不知所踪,若要劫天的真不是祝情而另有其人,亲妹妹生死未卜,难道就叫他这做兄长的在此处藏着等消息吗?这是告诉他神仙打架,凡人别掺和?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得多。
符离见主子气得眼歪嘴斜的,忙撂下锅铲上前安抚道:“您先别急呀!有话也得等到祝公子回来了再……”
裴沚一听,忙打断道:“祝情下山了?”
“是呀是呀,”一边说着,符离忽地似是想起什么,伸出手就往怀里掏,“对了,对了!”
只见她掏出来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片,说:“瞧我这记性!祝公子今晨下山,走之前特地吩咐陆姑娘来了一趟,说是代为转交给您。”
裴沚怔怔:“给我?”
符离赶紧说:“对对,殿下快看看公子给您写什么了。”
那纸片不大,只折了两折。裴沚狐疑地接过,抖了抖,没有东西掉出来才放下心来。
打开来一看,只见素纸正中方方正正写了一行蝇头小楷——
“莫慌,信我。今日赶集,相公去去就回。”
这混蛋!
昨夜把人逗得八杆子打不着和尚的是他,笃定了裴沚定会坐立难安,又好心送来一纸及时雨的也是他。
可笑!谁慌了?还敢自称相公!
裴沚恨透了祝情,把那纸片揉成团就往远处扔去。
可是又不知怎的,那一行字倒还真似场大雨,裴沚看过之后,那急火攻心的怒气竟真给浇熄了一大半。此时湿湿嗒嗒,粘粘乎乎,像一堆潮柴,空有几点火星儿,却再也烧不起来。
纸条是扔了,那字儿还印在脑子里。裴沚心想,祝情长得人高马大的,字到是写得温润细腻,娟秀清隽得像是出自某位闺秀之手。
主子面上白一阵红一阵的,也不知道这祝公子到底是写了什么,但好在裴沚脸色终于缓和些了,符离才安下心来。
于是忙趁水和泥:“我觉着祝公子真不像是坏人,殿下别想那么多了。熙莹姐她们还在等我们,朝食用罢就去村里吧。”
“你看哪个像坏人?”裴沚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而后又反应过来,“等我们,做什么?”
“噢,她说了,在斧头山人人都要自食其力。”符离一面说着,一面走到堂屋的竹榻上拿起叠好的两套粗布衫,“今儿个立秋,殿下快快用饭,符离好伺候您洗漱更衣。吃完饭,我们就去地里……”
——插秧。
裴沚回想起昨天晚上祝情说的话,攥紧了拳头。
相识不过一日,他连想一口咬死祝情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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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好在,五年流放忘忧河的经历,让裴沚变得非常擅长自我开解。
仔细想来,符离说得不无道理,就是要死也不是立刻就会死,多活一天还得多吃一天的饭。眼下他不过刚来斧头山,凡事需谋定而后战,不妨先静观其变。
况且,裴沚自认连冰他都会雕,插个秧能有什么难?有样学样罢了。这么想着,再加上欲和祝情男人与男人间较劲儿的成分在,裴沚竟还生出了点关于农活的野心。
遂吃完饭,裴沚和符离如约来到了田里。
两人都没下过田,熙莹欲先给他们做示范。她手长脚长,干活儿也利索,一会儿功夫便是整整齐齐的一排稻秧,叫主仆二人看得是惊叹连连,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虽说农活这种事,负责出力的有牛跟农具,干农活的人不讲蛮力不讲速度,只讲一个熟巧。但裴沚总觉得他一个男子,总归要多承担一些劳作。
于是仅仅是蹲在旁边观察了约莫一刻后,裴沚便把水田里的女人们都轰赶到岸上,自己学着熙莹把裤腿上都涂满泥浆,然后胸有成竹地跳进了水里。
有人自告奋勇替她干活,熙莹自然是没什么意见。她搬了矮墩坐下,端起茶碗抓一把瓜子,兴致勃勃地旁观了起来。
却只见,那大名鼎鼎的长宁公主,在水中蹑手蹑脚仿佛螳螂,插稻秧仿佛上香。脑子里想的跟手上做的达不成统一,一排苗叫他栽的不是太深就是太浅,歪七扭八东倒西歪,活像野坟头上的狗尾巴草。
感觉到有人在笑他,小美人红了小脸儿,非要把那插进去的苗薅出来从头来过。
可又不知道怎么回事,秧苗刚插进去就死死嵌进泥里,裴沚一只手拔不动就双手拔,结果一个手滑,竟向后倒着一屁股坐进了泥田里。
有人惊叫:“我的苗!”
其他人如熙莹,则笑得流泪喷茶,差点从坐墩上摔下去。
连正要去浣衣,只是碰巧路过的芸湘也趁机打趣:“小丫头!你家公主这么些年锦衣玉食地养着,怎么光长个头儿,不长力气啊!”
众人便笑得更甚。
裴沚窘极了,扭头就瞧见符离那丫头居然也在跟着乐。
符离对上世子那剜人眼刃,立马敛了笑容,跺脚道:“姐姐们别笑啦!我家公主长这么大连鱼刺都不会挑,还指望他干这个么!”
裴沚出了大糗,慌忙跳上岸,一步一个泥脚印头也不回地走了。
“罢了,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裴沚尴尬地负着手,偏头对屁颠儿跟在后头的符离说道,“人生在世一日三餐,总不能顿顿只食米。待主子我找到合适的活计,给你换肘子肉吃。”
符离哪儿敢不信呢?只管捣蒜似的,一个劲儿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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