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沚为自己找到了差事,一连好几天沾沾自喜得不能行,逢人都要问对方会不会使算筹,有没有下过山。
负责裁衣的芸湘被缠得头大,把裁尺一摔:“姑奶奶!全天下都知道你会使算筹要跟公子下山了,算我之前不该笑你,不要说了好不好?”
人家都这么说了,裴沚不好意思起来,只好住嘴。
可不说这个,却还要说别的:“芸湘姐,祝情允许你们外出,那为什么你们不曾出去过?终日守在这深山,就不憋得慌?”
之前遇到风傲雪时,她曾提起过除了祝情和陆宝怜之外,只有她和雷凌会定期下山。
她们二人原本也不想再与外界有过多的联系,但到底是两位郡主,风擎两国还是要定期派使者来确定她们的安全。而这些女人们,除了有家人的会拜托陆宝怜替她们通书信,其他人基本从不提要下山的事,甚至还十分抗拒。
芸湘摇摇头,说:“公主还是年轻。等你活到我这个岁数,就知道能脱世地活着是多可贵的事了。”
她又说:“我命不好,一生受过的苦数都数不完。爹娘打我,又把我卖到伎坊,后面有个做生意的赎我做小,原以为苦日子终于要结束了,临了又被他家主母卖给了官家,叫我送来了这儿。我遇到过太狠心的人,不是欺,就是骗。我就一颗心,被伤了无数次,再不想回去受那个委屈。”
听到这里,裴沚不免想起当年容楚初遇之时,楚枭曾坦言也是失望透顶才决定世代隐居。
“这真是…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他不禁怆然,“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
芸湘没读过几天书,哪能听懂他在念叨什么?
她俩眼瞪得老大:“殿下怎跟我以前那些书生狎客似的,一听女子命苦,就开始诵诗念经,掉书袋!”
裴沚哪儿敢说话,又一次闭上了嘴。
“甭说这个了,熙莹让我给你量尺寸裁冬衣,咱俩这么唠得量明儿早去。”芸湘一面摆手,一面找出软尺欲往裴沚身上比划,“我看看,咦?公主也太瘦了些,怎么的这腰跟屁股一般窄……”
裴沚大惊,忙向后跳去。
一个疏忽大意竟叫人近了身,裴沚被吓得后退连连。可他身后又没长眼,眼看着就要被门槛绊到,芸湘心也揪提到嗓子眼儿,大喊小心!
可惜,为时已晚。
只见裴沚一个趔趄就仰躺着往门外栽去,他想用手去抓些什么,无奈却抓了个空。他心灰意冷地闭上眼,吃定了自己一定会四仰八叉后脑着地。
不料,却落入了一个软绵却可靠的怀中。
嗅到一股浅浅兰香,裴沚睁眼去看,是陆宝怜。
她低沉幽雅的嗓音从头顶倾落:“殿下当心。”
裴沚脸一红,忙借力起身又退回了屋内。
他磕磕巴巴道了声谢,陆宝怜微微点了点头。裴沚的跌撞没能动摇她一分,她仍是立如磐石,一身暗色的男子装束,明眸朱唇,美俊一如初见。
从她身后,又探出一个脑袋,笑道:“哟,公主今儿不去插秧啦?”
见是两人,芸湘惊喜道:“宝怜姑娘,珞玉!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唤做珞玉的女子笑嘻嘻地同陆宝怜一起走进来,把手里拎着的一篮桃放到芸湘的案上:“晌午回来的,遇上公子就闲扯了一会儿,才分开我就直奔你这儿来了。喏,这脆桃是我娘给我提的,交于你换一件褂子,值不值当?”
又看了看一旁的裴沚,乐了:“…我道公子今儿个怎么披头散发的,原是昨夜到别处留情了呀!”
说的还能是什么?可不就是祝情前两天往他头上插的那根簪子!
屋里四个里有仨都是祝情名义上的“夫人”,这姐姐语气煞有介事,裴沚一下听不出好赖话了,白白害起了臊。
祝情同他自那晚后再未有机会碰面,裴沚委屈得很,伸手就要去抓那簪子。
却又一转,对上了陆宝怜那双淡然的眼。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是祝情的手下,裴沚看到她时难免就会联想到祝情,想他那双多情似水的深眸,想那天晚上他肩上的月亮。
想来想去,裴沚又怯了,静悄悄地放下了手。
芸湘才没注意到他这一连串儿情绪起伏,只笑着接下那桃,又冲陆宝怜道:“宝怜姑娘也是来替公子交代冬衣的吧?眼看立秋,天总阴晴不定的,我老早就备好了。”
说罢,转身从架子上取出一个厚重的棉布包袱。陆宝怜上前接过,说:“多谢。那我就告辞了。”
她离开时经过裴沚跟前,又一次颔首示意。
直至那股香气消失得无影无踪,裴沚才如释重负般长长舒了一口气。
珞玉瞧着,还以为对方叹的是自己。
“公主,我刚那是说着玩儿的,您可别当见怪。”
她忒不拿自己当外人地一屁股坐在了芸湘的椅子上,拿起刚说要抵给人的桃在袖子上蹭蹭就吃,惹得芸湘作势要打她的手。
“这女人就是嘴贫!”打闹不敌,芸湘气得干脆也坐下来,边笑边骂,“都当娘的人了,见一次闺女也不收敛?真该叫公主变出根藤条来抽你的腚!”
这可又戳中裴沚的痛处了,他赶忙假咳两声,大度道:“无妨无妨…别说我了。珞玉姐,你刚说你下山去见的是谁?”
珞玉和芸湘闻言,看看彼此,又看回裴沚。
芸湘说:“殿下,我们那几个是能走却不想走。珞玉呢,则是想走却走不得啊。”
“走?”珞玉啃着桃,疑惑道,“谁走?我可不走!官家叫我抓来这儿,我要是回去了,我一家哪还有命活!”
珞玉和芸湘,还有银朱碧桃她们一样,也是老耀王容珏送来斧头山的一众美女之一。她被带走时女儿还未满两岁,原本都不一定会记得她这个娘,全靠祝情让陆宝怜为她打掩护,才得以三月一次与女儿和老母相见。如今珞玉的女儿已经七岁,尽管在她面前仍是扭怩,但她也已经知足。
毕竟亲子之间终归是有血缘羁绊,孩子就算与她生疏也到底还是她的孩子,而同丈夫感情再深也是半路结缘,自然该要另当别论。
珞玉十七岁嫁给丈夫,婚后两人感情甚笃,相伴七年才终得一女。在得知珞玉要被送去斧头山时,她的丈夫多次反抗无果,便下定决心独自抚养幼女,终身不再娶。珞玉虽感激,但夫家待她不薄,她还没能生下个儿子就被抓走,于情于理她都不能让夫家因她一人绝了后。
便含泪请陆宝怜替她撰下家书数十封,恳求丈夫休了她,为家里再寻一个主母,给囡囡找一个后娘。
而斧头山里有过类似经历的女人又岂止她一个呢?
珞玉叹道:“跟其他人比起来,我家已经算是好的啦。官家每年都会发给我家人银钱和粮食,并许诺等我姑娘年满十三就叫她入宫做差,这样她也算有个活计能养活自己。”
稍停片刻,又说:“最重要的是,我闺女长得不像我。入宫之后,人人都各忙各的,没人会注意到她,也不会有人嘲笑她没娘。就那样捱到岁数出宫,她要是想嫁,就让她爹替她物色。她要是不想,我就带着她也找一个斧头山这样的地方,然后一辈子都不出门。”
裴沚默默听着,神色黯淡。
芸湘则叹口气,伸手揉了揉了珞玉的肩头。而后又苦笑着冲裴沚:“殿下,现在你知道啦?我们都被自己的国家抛弃,是公子将我们收留。得亏我们遇上的‘魔头’是这六根清净、慈悲为怀的祝大人,不然若是连最后一点尊严都被人糟蹋,那我们可连人都算不得了!”
“六根清净……”裴沚咂摸着这个字眼,“难道你们当真不是祝情的小妾?”
珞玉一听,哭笑不得地大拍桌子:“还小妾,我要是再大个两三岁,公子都得喊我姨姨啦!”
裴沚不死心,忙追问:“那陆姑娘呢?她成天到晚跟着公子,他们之间总有点什么吧?”
谁知,俩人闻言又是“噗”地一声。
芸湘笑道:“宝怜?更不可能了!她出身隐军,比公子还清心寡欲……”顿了顿,又道,“殿下,您这是,吃味儿了?”
珞玉郁闷坏了,忙捂着胸口痛心疾首道:“哎呀呀,公主可真糊涂!你是不知道,俺们祝公子可是一片痴心向——”
话还没说完,芸湘就赶忙推了她一把。珞玉则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似的,“呸”了几下,继续捡起没啃完的桃堵嘴。
两人都在看眼色,但裴沚已经顾不得她们到底在说什么了。
吃味儿?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裴沚沉痛地闭上眼睛,在心中念叨起了苍天老爷,呜呼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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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晌下了小雨,符离得以早早从青果那儿收工,回来时仍是拎着个食盒。
一回来,就瞅见世子殿下忧伤地托着个腮,肘撑在窗户沿上,一边听雨,一边望天撒癔症。
符离顽皮了一下,猫着腰悄悄靠近过去,然后趁其不备“嗷呜”地一声!谁知,裴沚却没有任何反应。
只叹了口气,瞧都不瞧她一眼:“晚饭不用管我。也不用伺候我歇息,我今儿恐怕要彻夜难眠——心里堵,难受。”
“…我也心堵,难受!”符离一听,立马跺脚不干了,“您这变化忒快,无便罢,有事儿老不爱跟我说,我是您的丫头么?我看我就是您养的小狗,专会看家的!”
说完,又自顾自坐下来拆开食盒,一边吃一边嘟嘟囔囔:“罢罢罢,您不吃我自个儿吃,我全都吃了。原想着汇报一下小道消息,看来您也没心情听,罢了罢了……”
裴沚耳朵一下子竖起来,扭过头来道:“什么小道消息?”
这下换符离不搭理他,只用筷子点点菜盘。
裴沚于是忙跳下塌,冲到桌边拉开凳子坐下,从善如流地拾起了餐具。
草草吃了几筷子,裴沚急不可耐,又催促道:“我饱了。什么小道消息?”
符离这才欣慰一笑,装模作样地看看四周,才凑近了神秘兮兮道:“殿下不是让我留心打听么?今儿个熙莹姐到食铺来了,我偷听她和其他几个姐姐闲扯,得知祝公子下山向来带人与他同去,唯独每月十八,他却总独自出行。”
“去的这么频繁且准时,一开始,熙莹姐还以为殿下是要去祭拜谁。但他每次回来时都一脸疲惫,并且衣裳也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污渍,碧桃姐以前在宫里带过小郡主小王爷,她一眼就看出来,那些都是小孩儿乱涂乱抹的脏手印,掉的饭粒,还有尿渍!”
裴沚听得皱了眉:“什么意思?祝情这么好心,不仅天天收留女人,还四处收留小孩?”
符离道:“天啊,您这思考的回路可真不一般。虽说姐姐们都顾及这是公子的私事谁都没打听,可奴才想起之前熙莹姐的话,祝公子似乎一直对她们相敬如宾,连住的地方都同咱们远远的,只在山顶上搭帐篷。避嫌到这等程度,您说,这就不可疑?”
裴沚道:“你是说……”
符离压低声音,下了结论:“奴才猜测,说不定这祝公子早已有家室!若真是如此,世子殿下可不用担心了——没想到祝公子既不是色魔,还是个恪守伦常的有妇之夫!我们安全了!”
已有家室么……裴沚听着,端起下巴暗忖了起来。
裴沚飞快地在心里盘算了一番,也没道信不信,只说知道了。
“过几日祝情要带我下山,你同我一起去。”
符离放下筷子:“啊?”
小道消息到手了,裴沚又可以硬气起来了。他说:“啊什么啊?吃好了没有,吃好了就取来纸笔,替你主子磨墨。符离,我要你帮我送一封信。”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刘禹锡《竹枝词九首》
“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欧阳修《蝶恋花|画阁归来春又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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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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