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累得够呛，却最终一夜未眠。天刚亮裴沚就起了身，看见祝情还光着膀子安稳躺在地榻上，背对着他。昨夜的尴尬历历在目，他忙三两下穿衣蹬靴，逃命似的出了耳房。
裴沚肤白，眼下乌青更为明显，闷声走到厨房里寻吃的，把正在准备朝食的少年吓了一跳。
昨天用晚膳时裴沚见过对方，他道：“…林羽？”
名叫林羽的少年拿起干布擦擦手，又擦擦额前的汗：“公、公主殿下，您起这么早。”
裴沚点点头，绕过他，自来熟地掀开锅盖，想看看做的什么饭。
“不光有米糊的，笼屉里蒸的也有包子。”林羽见其动作，还当是对方嫌弃，忙作解释，“观里有两个小娃娃，他们吃不得糙硬，我们就迁就着些。”
裴沚盖上了锅，笑道：“米糊好啊！补脾和胃，小孩儿易吞咽，大人跟着养生。还不忘撒一把水芹，你倒是懂吃。”
说完拍了拍林羽肩膀，惹得人家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如此看来，这位最年长的林羽少年应是观内孩子们的看护，祝情不在的时候当爹当娘，近庖厨而通抚育，想来不是一时半会儿才挑起的这担子。
裴沚端着下巴杵在一旁暗忖，林羽掐着袖子踟蹰，似是有话要说：“殿下，其实我……”
“林羽，”谁料两人同时开口，裴沚的声音更响亮一些，“你这辈子只姓过林么？”
林羽被问得愣住：“啊？是、是啊……”
裴沚却蓦地正色转晴，自然又莫名其妙：“——无事，我随口一问。咱什么时候开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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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祝情难得酣然，一觉睡到次日后半晌才醒。
这个时辰榻上空荡是必然，起身去院内寻人却也不见，并发现一同不见的还有林羽。孩子们午休过后正在院里耍蹴鞠，祝情问了二人去向，孩子们说，扇儿哥和公主吃过朝食去镇子上了。
今天是小九熙的生辰，原本采买这事儿是要祝情和林羽一道前往，但祝情不醒，林羽念在公子平日辛苦，也就不做打扰。
正好叫裴沚寻着了机会：“我跟你去呀？我也有钱。”
公主甚美，但不知为何笑起来瘆人，林羽发怵：“这、这怎么行……”
“如何不行？我同你家公子都成亲了，他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他的。”裴沚同人打商量，永远都是裴沚赢，主要因为人家是商量，而他是存心争辩，“走走走！我来这儿这么久第一次下山，还没好好逛过。你们澹州人地主之谊总要尽的吧？今儿个开销我全出还不行吗。”
人家说一句裴沚有八百句，巧舌如簧把别人都说成不地道的，林羽哪儿敢驳话，便只好带着他去了。走出一会儿，才纳起闷儿来：公主怎知他是澹州人呢？
如此，两个人直到太阳快下山才回到观里。
祝情正坐在一间厢房顶上修补，大老远就瞅见手无空闲还费力举着糖墩儿的裴沚，和同样大包小包、一脸愁容的林羽。
“孩儿们！出来吃糖！”
裴沚一嗓子喊出去，孩子们就狼狗似的拥出来，围着裴沚和林羽一口一个好哥哥好姐姐，最后每人抱了一怀东西，又心满意足地疯跑回内院玩儿去了。
林羽满头大汗，生怕那群疯孩子看不清路摔倒，跟裴沚请示后就急急离开了。
裴沚望着他们远去，怡然咬起了自个儿的糖。又一抬眸，正好对上祝情的。
干活儿时的祝情仍是光着膀子，明晃晃的紧实肩膛晃得裴沚眼晕；胸口的那处狰狞红痕在阳光下更加可怖，裴沚一下没了笑意，心头一紧，猛地挪开了视线。
眼看此人原地打旋似是要跑，祝情翻身后轻轻落地，一边套衣裳，一边迈了一步拦于裴沚跟前。
知是何因，祝情好冤，都带上鼻音了：“过去的事儿就过去了。公主何至于躲祝某呀？”
既逃不掉，裴沚也不怕跟人拉扯。这人何时看都高大可怖，裴沚糖球还没嚼完，也不想败下一句：“祝大人遐迩闻名，躲您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又反应过来，乐道：“让您英雄救美，这下可好，着凉了吧？”
祝情似笑非笑：“是啊。但其实在下要是穿着衣服睡——”
他英雄出浴，衣裳都没裹严实就来救美，却叫力气大的美人给扒了个干净。英雄让美人别看了，美人听话得很，只顾着自己羞，攥着衣裳捂眼挡脸，说什么都不肯放。
裴沚一骇，忙打手势让他噤声：“祝大人说得对，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
祝情又一次大获全胜，他拦下那舞得正欢的手，开怀间两人就泯了这场“恩仇”。
只是那指尖太冷，祝情又想起了那似拥冰玉入怀的凉薄。他声轻了下来：“殿下，你常做噩梦吗？”
昨夜洗沐后，若不是一进屋就看到裴沚蜷着身体在地上发抖，祝情也不会衣带都没来得及系，就冲来将裴沚抱起。他看着痛极了，那不盈一握的腰背都在祝情掌下颤栗，一双目紧合也有泪渗出。
“噩梦…也不算吧。”梦见日思夜想的亲人，怎么能是噩梦呢？裴沚叹息，“人有恐惧才会活得用力。我的恐惧怕我懈怠，好心来提醒我罢了。”
他的梦中澜娘的死是假，只有痛是真的。而这位元虎将军在十年前却是丢掉了整个国，灭亡和诛心都为真，祝情那样敬爱渡王和王后，裴沚竟生出股冲动，想问问他那二老陨命于身前时，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如果祝情真是世人口中的祝情，这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而裴沚说不出口，却不是因为他知道正解。
欲语三千，最后都被糖粘在喉咙里成了不上不下的涩。裴沚把吃剩的一个糖球掏出来放在祝情掌心，说：“祝大人，这是好东西，送你了。”
祝情两只手被填满，分别紧了一紧。人家给他糖，他却道了些无关紧要的：“殿下，这世上没人说镜国人不能怕冷。”
裴沚装没听见，揉了揉鼻子：“请你吃糖，谢谢也不说？”
祝情笑了：“不胜感激。”
斜晖沿着他开阔的肩膊，勾勒出一圈金边。裴沚瞧着，没被对方握住的那只手也热了起来。
再披着长宁公主的皮，可到底是个男儿郎，动不动拉手整得裴沚酸呛得很，在返回内院的途中就又猛地将手甩开了。
祝情也不见怪，人家甩了他的手，他就背到身后去，不疾不徐地走完剩下这段路。
林羽打一回来起就忙个不停，把大锅架进了院子里，理出了一地食材要颠勺炒菜。孩子们嚷嚷饿却帮不上忙，林羽看见裴沚祝情二人，眼前一亮：“公子，公主殿下！”
裴沚跟煮菜烧饭犯冲，忙摆手后退。祝情便轻轻将裴沚牵到身后，撸起袖子，上前接过了铲子：“那些个小的前胸怕是马上要贴了肚皮，咱们速战速决。”
林羽会了意，却又犹疑不决，看看裴沚，又看看祝情。裴沚有些莫名其妙，就也看向祝情。祝情则微微颔首，似是首肯些了什么。
然后只见，放下心来的林羽不去持铲也不端锅，而是凝神静气，在灶台前站定如松。
随后，林羽打太极一般在胸前推来搡去，一条火鞭如面棍一般由短被拉长，再被搓圆揉扁，林羽的两掌之间就出现了一个蹴鞠大小的火球。
并用力一推！
火球冲进了灶台，余焰如蛇信一般猖獗，裴沚看得目瞪口呆，周围的孩子们兴奋不已，起哄着还要火烧得再旺一些。
祝情好不容易来一次，自然不舍扫他们兴。他倒是拿的有炒菜的家伙事儿，却也不使，反是舞剑似的在空中比划那铲子，一勾一挑，两阵风从他铲下如游龙戏凤，带起一地的菜蔬肉鱼。
一时间火星四溅，庭院内明亮如昼。
食材一齐跳进了锅，出来时则各司其职，各自前往该去的盆碗里。祝情又一挥手，冷水跃缸而出，被火舌一舔也成了烫的，卷着蒜蓉盐巴和不同的香料浇在菜上，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便大功告成。
祝情驭五灵，信手拈来再正常不过。而之前凭着米糊里那把不合时宜的水芹，再加上如今这拿火当球耍的把式，林羽至少会驭两种灵，也并不是什么难看出的事。
可他既不姓司空，也不姓容，这就有的推究了。
裴沚心中一早有数，但瞧见俩半仙儿有意卖弄，气不打一处来：“不知道的，还当祝大人这些年在斧头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全一心钻研厨艺了！”
祝情净了手后擦干，过来揽上裴沚的肩膀：“殿下，您又怎知祝某没有呢？”
这天儿聊不下去，裴沚愤愤地拂了这大高个的手，带着看热闹的一群孩子去摆桌盛饭了。
内院虽宽敞，但人数众多，一张桌子是坐不下的。裴沚便主持大家把屋内的小桌搬出来，拼凑摆成张大的，然后两两相对入席。而小九熙生辰，自然是当中上座。
今日他满六岁，自认是大孩子了，在哥哥姐姐眼中也还是个娃娃。比他年长的送的都是些花哨的——荷包，木剑，亲手做的布老虎。年幼一点儿的则摘来花草，捡来好看的石头，九熙也欢喜得不得了。
到了大哥哥林羽，他变法术似的端出一碗清汤细面，上面卧有鸡蛋两个，和几颗绿油油的菜心。
他将碗推到九熙面前，道：“九熙，今儿你过生辰，这是哥给你做的寿面。望九熙快些长大，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小九熙却看着那面，笑容渐渐淡了。
半晌，他才小声道：“我不想吃。我命还长着呢，不吃寿面也能活得久。”
早些时候和林羽一起逛市集，裴沚就听他讲过，小九熙是流民拜托给祝情的孩子，从小随父母风餐露宿伤了根本，体弱又有哮病，一年到头没有几天是不吃药的。
祝情和林羽虽都有意隐瞒，可九熙乃是个小人精，一趟又一趟地寻医，先生们总是一脸苦相，他很快也就明白了一些事情。
听了小九熙的话，众人面面相觑，都默默放下了筷子。尤其是林羽，尴尬又懊悔，自责得恨不得给自己一拳头。
祝情就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他想对九熙说些什么，可刚要开口，就见对面的裴沚忽而抢过那碗面，用筷子拌了个匀，道：“没事，我吃。”
一桌人这下又纷纷睁大了眼睛。
裴沚痛快吃了两筷子，嘴巴上都是油光：“‘九熙将军’说得是啊，本就要活到天荒地老的人吃什么寿面？不如赐给我，我命运多舛，我生不逢时——我全要靠这碗面续命呢！”
他语气夸张，声情并茂，九熙和一群小子丫头们被他逗得前仰后合，连林羽也不禁眉展眼开。
大家都忙着笑，没人瞧见功臣裴沚则偷偷抹了把汗。他迟来地发窘，放下碗捧起茶盏，恨不得连脑袋带人一起钻进去冷静冷静。盏口掩住了他的小半张脸，一双眼还暴露在外，不用多费功夫，很轻易就被祝情捕捉。
那人一只手撑着脑袋，眉眼轻弯与他对视。裴沚喉咙发干，又大口吞干净了茶，转头冲九熙指桑骂槐：“小祖宗，笑够了吧！”
又怕前功尽弃，立马温声道：“不想吃面，那有没有别的想要的？”
小九熙这会儿高兴了，笑嘻嘻的，瞅瞅裴沚，又扭头瞅瞅祝情。
然后大声说：“我想要一个小侄儿！”
嗓音稚嫩，字正腔圆，掷地有声。
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道地动山摇的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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