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前车之鉴,裴沚决定先去洗沐。他洗得极慢,泡冷了两筒水才起身,原期盼一回房就看到祝情熟睡,他也好跟着睡个安稳觉。
可进了小院发现灯隐约还明着,裴沚无路可退,暗叫一声苦,系紧了腰带才进屋。
屋内烛火阑珊,祝情乌发倾垂,只着单衣立于案前。墨香浓郁,他正执笔在铺开的纸上兜转,姿态端正好看,似是在作画。
门虚掩着,裴沚推开却不入内,叹了口气,而抱臂倚于门框。
“黑灯瞎火动笔,伤眼;穿得少还不钻被窝,伤身。祝大人是生怕风寒不找你,还是眼太好,想糟践糟践?”
祝情瞳中映着微光,在看清来者后于这夜中愈发熠熠生辉。他败下阵来:“您这话祝某没法儿接。”
裴沚哼笑一声,摆摆手将人赦免,三两步行至案前。
凑近了一看,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祝情所绘竟是一幅还待完善的天地九州图。裴沚眸中一亮:“祝大人,这是画给九熙的?”
祝情停笔看他:“不错。殿下怎知?”
裴沚答:“林羽说九熙那孩子身体不好。这世间之大,而他无法亲临其境,纵使元虎将军神通广大,也不能代为行之。有了这幅画,至少还能一睹为快。如果是我,我大概也会送同样的礼物。”
又从祝情手里接下笔,道:“大人,剩下的我来。”
祝情退至一侧,打趣道:“九熙语出惊人,我原本还怕殿下又要同祝某生分呢。”
裴沚笑了:“童言无忌,计较它做什么。”
祝情忒记仇:“不计较,那也不嫌黑灯瞎火了?”
裴沚一哂:“绘九州还要哪门子的光啊?我闭着眼都能画。”
随后大动作地拢头发挽袖子,屏息凝神,不再吭声。
他的话并非空口无凭。
从刚开始学画时,裴沚就对兰胤说,他想要画天地九州图。此图线条栉比鳞次,细节繁缛,先不说记忆各地府郡城池已是难事,能在如此狭窄宣纸上圆满地将九州囿于方寸,非数载之功则不能成。
裴沚却道,给我一年。
那一年里,他不画别的,只画九州。一笔错便马上重来,如此反复,用掉的纸墨数不胜数。裴沚方始练习时是初春,能一笔不差画出九州图也是初春。一年后,当他将画拿给老师兰胤看时,不过十二岁。
画是临摹,但下笔处处透露着粗旷,又在要紧处细致入微。裴沚将那全天下独他一份的野性昭告,兰胤拿着纸张的手不住颤抖,腿脚寒软,最后竟是生生地跌坐在了椅子上。那幅画不曾有第二个人过目,因为画出这幅画的人不是了不起的长宁,而是她的兄长裴沚。身为老师的兰胤,比他的学生更听不得“可惜”二字。
而裴沚生平再次执笔画九州,竟是在祝情跟前。裴沚觉着逗——一个凡胎浊骨的废世子,一个恶贯满盈的大魔头,他们俩若真是一对鸳鸯爱侣,怕是要将这天地都翻覆。
最后一点落成,已是深夜。裴沚搁了笔,舒展了下久僵的筋骨,道:“成了。”
裴沚站了多久,祝情就在一旁盯了多久。前者本期待着他多少能流露出些佩服,可是当裴沚转身看向祝情,祝情的眼依旧潋滟承情,却也有一丝隐晦不易察觉的哀伤。
祝情负着手,指节在暗处扣紧:“公主殿下苦练许久,应不是只为了今日。”
“确实不是。”裴沚回过头,指尖悬空触碰那画,“我有一位…朋友,他也曾一生受困。后来他得到了解脱,也再入九州不得。我要多谢祝大人让我合绘。画是给九熙的,我么,就偷得一些功劳,献给我的‘故友’。”
祝情不再说话。一时间两人陷入沉默,都像在思考着什么。
须臾,裴沚又一次旋身,问题掷得突然:“祝大人,林羽那孩子实乃渡国遗孤。可是如此?”
“…正是。”祝情颔首,“殿下怎知?”
裴沚抬了抬肩:“祝大人大老远把我带来这儿,不就是想让我知道么。”
早前,正是那把水芹让裴沚咂摸出了端倪。如今还未入秋,水芹这作物怕旱,夏季种植极易死苗,想要收成就必定离不开驭木者的扶持。林羽那孩子又会驭炎,容氏与司空氏两族禁止通婚,他既不可能是耀国人,也不大会是芷国人。
况且,楚字取之上部,不正是“林”吗?
原本这推断太过大刀阔斧,如果祝情咬定了不是,林羽也有心打马虎眼,裴沚尚不敢笃定。可这两日间的种种,从将他带来此处,到刚才的利落承认,以及在斧头山的这些日子,裴沚不得不信祝情另有意图。
并且看样,祝情也确实不打算搪塞。反从容得很:“公主聪敏。祝某无话可说。”
裴沚轻轻叹气:“为什么?祝大人是想证明自己良心尚存,还是同那时一样——想让你的家人也看看‘我’?”
又稍顿,“我入斧头山,祝大人明知‘我’目的不纯,却还是放我进来。敢问这是色令智昏,还是单纯看不起‘我’?”
不知是问题太多,还是每一个问题都各有不同的说辞,祝情没有再如方才一般痛快作答。他一张英俊的面庞浓墨重彩,却总是有一种恬淡,裴沚竟有一瞬似是走了神,好奇拿刀杀人时的祝情会有什么表情。
不过也只有一瞬。
没等到答复,裴沚一脚勾来板凳,撩了袍子盘腿而坐,接着道:“不如这样,我来同你打个赌。”
“实不相瞒,世人盼长宁来斧头山除魔,那也要真的有魔给我除,但我觉得祝大人不是。”他字字铿锵,目光如炬,“若长宁看走了眼,你大可以暗自笑话我愚蠢天真,再继续将我蒙骗至死;可若我赌对了,还请大人答我三问,孰真孰假长宁自有判断。祝大人,世人说你蓄谋劫天,可是如此?”
祝情被那双眼吸引,半晌,才道:“…是。”
裴沚点头:“第二问,祝大人可曾取无辜之人的性命?”
祝情微微叹息:“也曾。”
“…十几年前,渡国一脉一夜灭绝。”裴沚看着他,“敢问,可是祝大人所为?”
话音落,祝情又一次沉吟。
裴沚蹙眉,深以为无甚必要。这样一位令九州大地闻风丧胆的人物,真真假假没有意义,毕竟“祝元虎”从一开始就拥有可将黑白颠倒,让事实错位的能力。裴沚清楚这一点,因此他并没有期待在这里获得真相。
他沉下心等了好一会儿,也设想了各种祝情可能会给出的解释。却忽然,听到祝情道:“并非祝某所为。”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可对方真的这样说了,裴沚自己反倒一怔。
不过很快,他再整思绪,重新起身,朝祝情伸出了手。
“好!”裴沚十分痛快,“祝大人今夜所言,长宁都会记在心里,从今以后我便不再盘根问底。无论真相怎样,都多谢祝大人配合,接下来我也要发挥我的用处。”
“我已自封灵脉,能做的不多,即便是虾兵蟹将也还请祝大人笑纳。只是,我还有一个条件——无论这天下变成何种模样,无论你的对手是神是鬼,请务必始终与我站在一起,保‘我’性命无忧。”
祝情看着面前的那只手,莞然:“殿下之前要我护九州,现在却要我保护你。这之间有何差别,想必殿下比我清楚。”
裴沚同意:“就因为清楚,所以我才要这么做。祝大人只管放开手脚。毕竟九州和‘我们’之敌,从来都不是你。”
又“唔”了一声,才说:“早前,大人让我对你直呼其名。幼时我为自己取字‘化冰’,只有至亲才知道这个名字。祝情,你便也这么叫我吧。”说着,又晃了晃伸出去的手。
所谈论之事是何等严肃,裴沚这姿态可爱,倒像是在撒娇。祝情忍俊不禁,认输地把那只手握住,将之包裹进掌心:“好,化冰。”
那两个字被祝情喃唤得郑重,裴沚忽生一种错觉。不知道的,还当此人等着喊这名字已经很久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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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趟山下得可真够长。不知不觉过了一月多,直到初十也未见符离的身影。
这期间裴沚心怀鬼胎,站坐躺卧都不是,茶不思饭不想,满脑子都是他的信送到了没有。又怀疑是不是小丫头找不着路,直接回斧头山了?
祝情见他寝食难安,还当是在凌霄观待得无趣,过了初十,次日一大早就张罗着要回斧头山。
裴沚惭愧道:“对不住,符离自己出远门,我放心不下。”
祝情笑笑:“我知化冰惦记符离姑娘,应该的。”
两人来时大包小包,到临走时行囊仍是没有减轻丝毫。眼看着无法运走这么些东西,祝情称要去牵来寄养在这里的马,留裴沚一人在大门前接受钱来送行的孩子们的投喂。
有个女孩子泪眼婆娑,往他手里塞了好大一捧糖:“澜姐、呜,你给我的糖我都没舍得吃,你全、全带走吧……”
裴沚眼瞪得老大:“我送你你再送我,那我一开始就留着自己吃不就好了。”
“那不一样…”一个稍大一些的小少年急忙道,“我们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全身上下什么最金贵,就想把这些都送给你和祝情哥哥。”
裴沚这下失笑:“你们说话小心点儿,给人家听了还当祝情虐待你们了!”
一拉二扯的徒增伤感。裴沚招架不住小孩子们的哭哭啼啼,在做了无数次还会再来的承诺后,忙把他们都轰回了观内。
耳边一下清净,裴沚望着破落的凌霄观大门,初来时不曾有过的惆怅,倒在这会儿填满了他的整颗心。
忽然,门后又探出来一颗脑袋。
“…殿下。”是林羽。他走出来,磨蹭着来到裴沚跟前。
这孩子本就腼腆,谁知在数日相处之后反而更加忸怩。裴沚难得温声道:“我正还纳闷怎么不见你呢。”
见其绞着手欲言又止,他又说:“林羽,有话可以跟我直说。你同我相处这几日,难不成怕我这时闹公主脾气?”
裴沚的神色和悦,眼眸被朝阳染成浅色,温柔得足以让人动容。
林羽哪是他的对手?恍然间就松了心防。又红着脸半晌,终于鼓起勇气道:“其实,我是要跟您坦白一件事。我不姓林。我真正的姓名是……是楚扇。”
不料,裴沚却平静地说:“我知道。”
林羽睁大眼睛:“您知道!也、也就是说——”
裴沚点头:“你是十年前渡国事变后幸存的遗孤,你姓楚,这你家大人都同我讲了。为避纷扰不得不隐姓埋名,这我理解。我拿你当朋友,即无论你姓甚名谁,是楚扇还是林羽也都不重要。那又何来向我坦白一说呢?”
林羽咬紧嘴唇,眼中尽是感激。
裴沚摆了摆手,又接着道:“不过,你这个‘羽’字起得真好。‘扇’一字,乃是以‘户’困‘羽’。渡已不再,与其沉湎过去,不如挣脱囹圄,长出崭新的翎羽在九州之上展翅……为你取字之人定是对你寄予厚望。是祝情吗?”
这一问出口,林羽却没将答案告知,反倒一副错愕之相,嘴微张而难言一字,把裴沚搞得莫名其妙。他心想,他这是说错什么话了?
裴沚想要追问,可不等他说些什么,祝情已经牵着马回来了。
那马和墨尘一样的健硕,而毛发却如阴阳两极,竟是通身雪白,顺泽光洁。裴沚的注意力一下被吸引走,他总觉着,这匹马似乎在哪儿见过。
又感到好笑——这辈子活人见得太少,之前看石像觉着眼熟,这会儿竟连匹马也觉着亲切。
回过神来的林羽再找不到时机插话了,祝情揉了揉他的肩头,道:“回吧。”
林羽苦涩地点点头,又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裴沚,向其行礼作揖后,就返回去了观内。
目送至那背影消失,裴沚又道:“还是林羽这孩子懂事。我在这住了几天,他就好吃好喝招待了我几天。哪儿像祝大人呢?一见面就让我插秧。”
祝情痛声道:“盟约缔下,就开始对盟友挑刺儿。化冰,以后出门可别到处再说你怕生了。”
裴沚嗤了一声,张开了双臂等着跟之前一样被抱上马。祝情也笑着摇头,一揽一抬就将这纤瘦的人托举上鞍。
东曦既驾,二人一马便踏着晨光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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