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沚惦记着要教紫苏香椿识字的事,原本想等祝情一醒就跟他提及,但自上次别于院门前后,一隔几天后才再次遇上。
养着一大帮子人本就不易,俩姑娘没提过想念书,自然也是体谅这不是祝情的本分。裴沚又如何不知?所以他没见着人之前急得不行,见到了以后反又忸怩起来。
可谁料,裴沚斟酌言辞半晌,下了决心后如忠臣死谏,好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却只听祝情淡淡地说,可以啊。
裴沚尴尬道:“你应得太干脆,倒显得我小人之心了。”
“化冰对祝某未免太不上心。我岂非一直如此干脆利索之人?”祝情笑了起来,“她们想学,你又愿意教,还须过问祝某的意见么?”
裴沚存心唬他:“要很多银子的。”
祝情仍是淡然,拍拍他的肩膀:“钱一定够花。化冰无需客气,有事只管吩咐宝怜。”说罢,就又负着手走了。
扔下裴沚一个人,直翻眼珠子。
不过,裴沚本就不爱客套,这下既已得到首肯,便直接放开了手脚去张罗。
祝情给他修建的竹屋太大,住着仨人也怕半夜鬼敲门。裴沚便将堂屋里的饭桌移到小厨房,又叫符离清走了杂物,欲将这里布置成书房。
风玄误会了他的用意,喜之不胜:“也不用这么夸张吧?其实我睡柴房也挺好的。”
裴沚哭笑不得:“睡得好你就继续睡。我们讲究堂屋里不住活人。”
上回祝情说,有需要还可以请陆宝怜去办。裴沚于是丝毫不见外,次日就找到她,请她到镇上买来文房四宝。又带着符离墨尘,亲自去山下书肆选书,蒙学经史之外,还挑了许多有趣的话本小传,足足装满了好几个大竹筐。
可裴沚自恃一家之主,又是教书先生,遂只干了这点儿活就矫情起来。
他大爷一样坐在院子里,一手擎茶,一手摇扇,看着来回进出堂屋的两人,恬然自若,心安理得。
符离是他的丫头,再苦再累都是心甘情愿的。可看她憋红了小脸满头大汗,裴沚还是心疼起来:“风玄兄,我家符离都累成那样了你也不晓得帮一把。大男人一次就抱两本书,害不害臊?”
又语重心长道:“在斧头山想要吃东西,就得靠干活来换。你胃口大睡相差,我供你吃住舒坦,你还不勤快着点儿?”
到底是为自己伸张,符离俩眼一闭没敢直言,她主子跟人家实则半斤对八两。
可不用她说,风玄也是个身娇肉贵的,哪甘叫人这样贬损?他不服气:“那你裴澜又做什么了?”
裴沚冷笑:“我都给祝情当‘媳妇儿’了还不够?!”
一个是主子,一个是救命恩人。他们对骂折的是自己的寿,符离吓得这才忙扔了书上前拦了,两人遂作罢。
如此吵吵闹闹,几日后竹屋的修整工作才得以完毕。裴沚和风玄自幼念书,对这竹林间俨现的学堂只是怀念,并无陌生。而符离识字全靠父兄教养,从未去过书院私塾,如今这间堂屋书山书海、墨香四溢,竟是专为紫苏香椿所设,她立于其中,不禁感到羡慕。
可裴沚却道,不然。
符离又惊又喜:“殿下,我也在这里学读书吗?”
裴沚云淡风轻地骂她:“废话。堂屋这么宽敞,除去那俩丫头还能容不下别人了?我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其他活计我又干不来,不如潜心教你们经史,如此我还算有点事干。”
风玄却有一阵不好的预感:“…你不是要把山中女子全都纳入门下吧?”——毕竟,光是裴沚符离两个“女人”就够他受的了!
却只见,裴沚“啪”地合上手中扇,朝他一指:“正是此意。”
“十年前劫天发生时,天下状况你我囿于深宫而不得知,而这山中的女子们不同。她们大多年长于我们,有不少人在来到斧头山前,乃是章台名主……”裴沚声轻下来,“她们过去同天南海北的人打交道,或许能那些旧事中寻得些蛛丝马迹。”
符离疑惑道:“既是如此,咱为何不像之前那样挨个打听?”
风玄赞同:“是啊。祝情明知自己身上疑团重重,你这般张扬行事,将所有人都聚于此处,他如何参不透你之用意?”
裴沚叹了口气,道:“不行。我知道你们的顾虑,可这些人本就是苦命女子。她们在伎坊所听所闻原本该要带下九泉,如今来了斧头山与世隔绝,洗却红尘,我等就断不能为谋己利而揭人旧疤。姐姐们平日里忙于做活顾家,逢年过节外少能相聚聊话的场合,我们只需提供‘机缘’,其他的便绝对不可强求。”
风玄和符离听着,面上俱是流露出惭色。风玄低声愧道,是他考虑不周。
见状,裴沚忙换了个轻松的口气:“不过你二者担忧也不无道理。只是祝情并非庸人,无论怎样伪装,他也该知道我们绝不会坐以待毙。可他既不插手我设学堂的事,想来也是不怕被我察觉出什么,倒不如大大方方些。”
风玄颔首,又问:“那你打算从何时开始讲学?”
裴沚笑着,又抹开了扇面,转头冲符离:“丫头,你去村里告诉姐姐们,明日晌午请她们来。”
开玩笑!光顾着张罗他这学堂,裴沚前后忙活了七八日,风玄被他拽在身边打下手,一家三口的伙食全靠符离去蒸包子换,只能换来些角瓜菘茄,兔子都不这么吃。
姑娘们破蒙可以晚一些,裴沚却是再也吃不下一口草了。他遣符离请来女人们,不为着急讲学,只为收束脩。
得知自己可以跟着裴沚学识字后,紫苏和香椿高兴得见天手舞足蹈,逢人就嚷嚷公主要收她二人做学生的事。符离到村中请人,告诉大家这事儿愿者有份,同她们一般年纪的小丫头们自然也都跃跃欲试。
就连兰钧、熙莹她们几个本就读过书的,也都被说得好奇起来,便拎着鸡鸭鱼鹅,于次日晌午,一齐浩浩荡荡地造访了竹屋。
禽牲命数已尽,在笼中喧哗挣扎,聒噪不已。裴沚站在家门口等待多时,未见其畜先闻其声,掐指一算至少够他吃一个月的肉。不禁喜出望外,隔着老远就大喊:“诸位来得正好,快快请进!”
风玄原本正在院子里劈柴,一时间数道倩影叽叽喳喳地涌进来,他毫无防备对上女人们的视线,一下子愣了个彻底。
晌午的日头正洽,映亮了女人们的明眸皓齿,朱颜青丝。她们虽皆着农妇打扮,却一个个涅而不缁,举手投足间千娇百媚,娉娉袅袅。
漠北人大都是马背上长大的孩子,儿郎女儿均以高大壮硕为美,并向来不喜中原人的病弱模样,可如今风玄瞧着这群女人,竟是心神荡漾,心中暗暗将那陈王的洛神之赋咏了个来回。
更甚,他与裴澜符离二者相识多年,长宁才色无双天下人尽皆知,而宫人一向要求五官端正,因此这对主仆相貌不俗也不是稀罕事。
可如今“她们”同那群美貌女子站在一处,孤芳并上众蕊,一幅活生生的百花图竟是在眼前铺陈开来。风玄怔怔,竟蓦地想起个酸词儿——透骨生香。
熙莹做惯了大家长,见对方不语,率先笑道:“风玄殿下入山多时,我一众本该早些来请安。早听说这漠北的男儿个个儿生得顶天立地,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可人家向他问好,风玄却依旧红着脸一言不发。
裴沚揶揄道:“看傻了?”
有人乐了:“风国二殿下终日同公主待在一处,又有傲雪那样的标致妹子,怎的瞧见我们几个村姑还会愣神?”
“这你就不懂了吧?”另一个女子搭腔道,“公主这样的玉骨远观甚好,凑近了瞧难免冰人。过往咱们哪个狎客没剜了株雪莲回家,最后不还是嫌太素,又回来寻我们这些庸脂俗粉?”
其他人恍然大悟:“明白了,男子本性——家花不如野花香。”
说罢,大家哄堂大笑。
顶天立地的漠北儿郎风玄叫这群中原姐姐说得耳垂滴血,干脆柴也不劈了,捂着脸逃窜着跑去了楼上。
熙莹笑着嗔怪:“瞧你们!嘴上没有正经,公主是谁的家花?多亏没叫公子听去。”
而裴沚只顾忙着清点女人们带来的东西,也没听见这一句。他神采飞扬地招呼符离,让她帮着把牲畜都安置进后院和小厨房后,才领她们参观起竹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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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香椿她们,其他的女人有多数都只是来凑个热闹,声称带来的东西只当是她们送的。裴沚受之有愧,便主张留众人吃午饭,女人们欣然答应。
可她们到底忙活惯了闲不住,聚在一起没聊一会儿,就纷纷起身到后院帮忙杀鸡、洗菜。
裴沚一眼扫过这一院子的人,低声问符离:“风傲雪和雷凌呢?”
符离茫然道:“不知道呀主子。我昨儿个分明单独请过二位郡主,不然我再跑一趟?”
她这会儿正在和面,脸上手上都是面痂,裴沚看她一眼,说:“算了,你好生待着吧。我去。”
时候还早,她们俩不大可能已经吃过饭,除非是被什么事耽搁了走不开。风玄在姐姐堆里无地自容,裴沚看他那样子好笑,干脆拉了他一起。
来到村里,一推开风傲雪家的门,果然就瞧见俩人正蹲在地上倒腾着什么。
裴沚和风玄凑过去一看,竟是屏风从底座上掉下来了。风玄嗤道:“我当你们忙什么,重新装上不就好了?”
风傲雪满头大汗的,头也没抬,“你说得轻巧。榫头都断了,怎么安?”
裴沚想笑:“我们前几天刚打了几套桌椅,还剩下些木料,你不如去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回头让祝情帮你再打一个。先去吃饭吧。”
风傲雪闻言,叹了口气,只好放弃,和雷凌一起你扶我搀地站了起来。
蹲久了站起来头晕,她捡起茶碗大口缓了劲儿,才另言道:“你也真够了不起的。我以为你们中原女子只对刺绣感兴趣,你却在这山中设学堂,香椿紫苏那群丫头们倒也真愿意学。怎么我就一看见字儿就头晕呢?”
漠北和沙河族落繁攘,每个部群都有不同的语言,为便彼此之间沟通往来,贵族家的孩子也都会习中原的官话和文字。更不消说风玄和风傲雪,以及雷凌——他们乃是金枝玉叶,又打小就有专门的汉人先生教养,自然是三坟五典,四书五经,诗词曲调都该要熟读的。
浅发浅眼的风玄有时说话书生气十足,恐也正因为如此。风傲雪则不同。
漠北的女儿不用学女红,而学骑射打猎,她和草原上的马一个性子,爱驰骋,不爱束缚。传闻中长宁公主桀骜不驯,她原以为对方跟自己会是一种人。
可如今她瞧着裴沚,不由感叹:“我听说你总是四处游历,只当你是个性子野的,真想不到你还这么会读书。”
裴沚干笑了两声:“哈哈,那是,我是谁?我可是长宁。”
风家这兄妹俩,平日都憨浑迟钝,唯独在事的关键上莫名敏锐。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裴沚心里发慌,不欲再掰扯,只赶紧催着他们走了。
雷凌一向动作慢吞吞,风傲雪走后,她才不紧不慢地把那破烂的屏风扶起来,想要推到院墙边。裴沚见状,忙撸起袖子上前帮她。
裴沚到底是男子,力气还是大一些,他从雷凌手中接过屏风,不多费力就抬了起来放到一旁。雷凌拍干净了手上的灰,朝裴沚颔首道,多谢。
裴沚亦是点了点头,没有再说别的。
那日雷凌提到楚问天,裴沚没来得及也不好追问,现下原本是绝妙的刨根问底的时机。
可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鲜少有过,仅有的几次也总是因为雷凌的寡言,以及裴沚总是没来由的紧张而变得气氛微妙。
眼看着对方转过身就要走,裴沚心下焦灼,飞速琢磨着该如何提起才不突兀。
不料,雷凌却头也没回,忽道:“殿下,你想问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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