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裴沚伤了手,从此不干家务事的借口更多了一些,装疼装无力比以往还要信手拈来。
符离起初还心疼不已,裴沚哀嚎一声,她就掉一滴泪。后来渐渐察觉,自家主子嚎得颇有规律:剥果皮拿筷子的时候不嚎,一到了穿衣洗漱、拾柴扫地的时候,就哼哼唧唧嚷疼。
甚至,有时他二人忙不过来,叫他去村中跑个腿。累的明明是脚,裴沚却仍是挤眉弄眼大喊,我手疼!
符离跟裴沚再亲,到底也是主子的仆从,人家的算盘珠子都绷到她脸上了,她也只默默翻出眼白,不敢说什么。
是日,风玄要去替锦棠修鸟棚,符离则要跟青果下山。上回锦棠送来的一筐萝卜没人吃,三人吃朝食时商量着,送去给姐姐们换点芋头烤着吃。
说是一筐,其实拢共也就三个,生得肥点大点,一只手也绝对拎得动。符离用充满暗示的眼神去看主子,裴沚却心安理得,视若无睹,只握箸在稀饭里挑挑拣拣:“符离呀!你怎得连个鸡蛋都不舍得打,咱家揭不开锅啦?”
符离的眼珠子都要翻到脑后头去了。
风玄看不下去,放下筷子替人抱不平道:“你也太不厚道了。符离天天为了你忙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就是筐萝卜,去一趟能怎地?”
裴沚想了想,说:“算了。这萝卜我还是留着。”
风玄好气又好笑:“谁又不爱吃!”
“留着泡水呀,润润嗓。”裴沚仰起头,指着自己脖子上那若隐若现,微微泛红的指痕,“瞧见了么?这都半个月了,我可还疼着呢!”
裴沚的良心大约只痛了几日,刚开始尚且会每日三省吾身,越到后头,臊白风玄他就越得心应手。必要时挥挥腕子,或是显摆一下他那红项圈,保准对方当即做起鹌鹑,一句都不再多言。
这下连风玄也翻起了眼珠子。
裴沚简直乐坏了。
他这顿朝食吃得津津有味,遂大发慈悲,到底决定还是去跑这个腿。
此时已是十月初,慌慌忙忙过完中秋,女人们和祝情都忙着秋收,村中路上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一时只听得到脆黄了叶子的树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以及孤山那家伙追捕其它鸟类时发出的欢嚎。
裴沚半挪半蹭地在路上走,挨着后半晌不痛不痒的太阳,装着仨萝卜的筐子坠在手里,被他一晃一晃荡得老高。
这是难得无人在侧的,他可以是裴沚的时刻。
公主做得太久,所有得体端庄都像是刻进了骨头里,他一步一步走得周正,连真正的长宁公主都没这般大家闺秀。裴沚无比痛恨这一点,哪怕有丁点机会,他都想要把那顽疾一样的礼教从身上拔除。
主要的途径,便是有时候格外粗俗的语言,不羁的举止,和那些笨拙的五大三粗、男儿气概。
裴沚心中的忿忿引领他心绪飘远,开始做起白日梦,设想起了一些假如。
假如他也像祝情、风玄他们那样生得人高马大;假如和他们对视时,他能够不仰头,不,甚至,假如他也能低头弯腰……
忽然间,一个未曾走远的画面重返裴沚的脑海。他惊觉,原来那天那时热息极近,心乱的人不止有祝情。
当时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算计风玄上,从夺门而出时撞他的那一下,到后来风玄目睹他二人亲密地私语——说是低语,是因为事实如此。但在风玄远远看来,他的唇已经狠狠撞上了祝情的。
裴沚正是为了叫人作此误会,才设计了这俗套的一出。目的既达成,事后他也曾向风玄解释过,可戏已唱罢,那时那景此刻却在心中不停重演。
他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若是当时手上的劲头再大一些,二人真的两唇相接……
裴沚爱算计,爱未雨绸缪,可利用祝情这样刀尖舔血的事,他发现自己居然头一回没能想得太多。他不敢相信,已经活了二十一载的自己原是如此拙勇之人,为了那八字没一撇的大计,竟不惜冒着亲一个大男人的风险,且那人还是祝情!
为什么?
窝囊的废世子裴沚,究竟从何时开始有了这样的底气?又究竟是拜谁所赐?
裴沚一下子毛骨悚然,深觉这问题可太严重了。
不知不觉间,他手中的筐越甩越高,看到前方有人走来时,他才如梦初醒般,急忙刹停了动作。
可筐中萝卜又没长眼睛,不能跟人似的及时作出反应,因此竟似长出翅膀,以冲天之势飞了出去。
一抹不大熟悉的浅绿色倩影款步而来,仨萝卜俩都掉在了地上,剩下一个则落进那女子的手中,不像萝卜而似匕首,被抓握得稳稳当当。
裴沚看了好几眼才敢确定,此时一袭玉襦青衣、荷叶罗裙的高挑女子,竟是许久不见的陆宝怜。
走近后,她颔首向裴沚施礼:“公主殿下。”
对方一低头,裴沚发现,一如她罕见的女儿装束,她的发也放了下来。在脑后挽了一个松散整齐的髻,插着根素雅的兰花簪子。
都是兰花,但不是玉兰。都是簪子,却也不是木簪,而是玉簪。
裴沚无端地松了口气,连他自己都没能察觉。
陆宝怜原本眉眼间的英朗胜过柔媚,此时因额间那一点红,凌厉纵被削去许多,也却也颇有巾帼不让须眉的飒爽。
裴沚噎到了似的,喃喃:“宝怜姑娘当真英英玉立,风华逸群。”
他这番话是作为男子所说,乃是有着一万个真心的称赞。却可惜,听到陆宝怜耳朵里则变了个意味,她还以为他在拈酸吃醋。
对方沉吟片刻,“唔”了一声,然后开始驴头不对马嘴地道:“回殿下。在下此前下山替公子办事,需要出远门,九州间女子佩刀惹人注目,这才做了这身打扮。刚回来不久,还没来得及洗换。”
听话的人闻言一怔,随后反应过来她的言外之意——她是冤枉的,她可没想着要勾引祝大人!
裴沚一阵无语,又实在想笑。
他忆起,他与符离这对冤家主仆,似乎也没少惹祝情这般无奈,如此说起来倒是棋逢对手、半斤八两。遂嘴角难抑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再说。
陆宝怜将散落在地的两根萝卜也都拾起来,放进了筐里。又看了看裴沚那裹得不像话的右手,干脆接过来提在自己手中,“殿下,我帮你。”
两个人就这么并排走着。
幸亏是没有旁人,不然谁见了都要惊呼,这二位姑娘仙姿玉色,赏心悦目得各有千秋。她们纤瘦的肩膀时不时碰撞,衣袂丝缕在身后随风纠缠,烟火气近不了她们的身,人也是一样。
裴沚一边心神荡漾,一边咬牙切齿地想:祝情这厮如此好命,干什么非要惦记着他妹妹不放?
但又可惜,这条路因不见众人,走起来又觉得格外尴尬和漫长。
起初,陆宝怜陪着裴沚一路挨家挨户敲门,要么没人,要么就是有人,但拿来换萝卜的东西,裴沚不中意。
陆宝怜始终一言不发,让干什么干什么,顺从得像条尾巴。适才的心旷神怡,俩人待一起无话越久,就统统变成了不自在。
裴沚此时倒真觉得自己好像那家中主母,没事爱挤兑刁难自家相公的貌美小妾。
犹豫了一下,他委婉地道:“陆姑娘,我就在这里等姐姐们回来好了。你风尘仆仆,怎好让你刚回山就陪我在这里兜圈子。”
陆宝怜顿了顿,说:“我倒是无妨,多谢公主殿下/体恤。只是不知殿下想要换什么?”
裴沚心灰意冷:“芋头。”
陆宝怜道:“我家有。”
“…陆姑娘,你为什么不早说!”裴沚先是一愣,然后惊了又惊,“不对,你家为什么会有?你有家?!”
陆宝怜言简意赅,只回答了裴沚的头个疑惑:“公主您没问。”
剩下两个为什么,陆宝怜暂且选择按下不表,而是转身带路,打算先让裴沚眼见为实了再说。
原先裴沚还当陆宝怜和祝情有点儿什么的时候,他想当然的认为,陆宝怜应该宿在山上,不是祝情的帐篷,也至少该是附近。
后来得知确实没有这回事儿,陆宝怜的行迹比祝情还要难以捉摸,入山三个月,这才是裴沚见到陆宝怜的第三回。也就没功夫再琢磨这个,特别是此人背后尚有更大的疑团待解。
两人三拐四绕了半天,竟又是回到了村头,熙莹家门口。
和其他女人不同,熙莹入山最早,年纪又稍长,所以一直住着最大的那间院子。小丫头们偶尔会来下榻,但熙莹毕竟长姐如母,丫头片子们爱她怕她也敬她,知她操心多,也就都打了主意少来叨扰,因此几间厢房一直都是空着。
裴沚也不是没来过熙莹家,但还是第一次知道,东边主卧后面有个芝麻绿豆大的小院,竟住着来去无影无踪的陆宝怜。
裴沚跟着陆宝怜跨过几道门槛,啧啧称奇:“陆姑娘,你藏得够深啊。”
陆宝怜还当他在说芋头,谦虚地道:“还好。姐姐们偶尔会送来一些,给我做出门的干粮。”
这院子方方正正,卧房对面还有一间厢房,便是用来堆些杂物。裴沚初次到访,不好唐突跟进去,便自觉站在门口等。
看着那抹青绿消失在木柴堆中,裴沚竟又一次撒起了臆症。
几天前的晚上,和风玄看月扯皮的时候,两人后来也曾再次提及陆宝怜。裴沚想起祝情说,陆宝怜只是机缘巧合与他相遇,成了他的部下。可裴沚没能说出口,陆宝怜其人看起来并非如此。
裴沚是过来人,而从她身上根本看不到那种前尘尽断后的心死。陆宝怜给人的感觉反像她腰间的那把刀,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出鞘。
“因缘际会”这一说法裴沚并不买账,但他知道祝情恐怕没有在说谎。
裴沚遂对风玄说:“现在想来,隐军怕是真的已经全军覆没了,陆宝怜果真是唯一一个幸存者。能灭掉整个隐军的人绝非寻常之辈,为什么偏偏只留下了陆宝怜一个?若她是临阵脱逃……那其他人也该有同样的本事逃走,却为什么没有逃?这么大的一桩事,连你父王也不知道么?”
风玄蹙起了眉:“你为什么总揪着陆宝怜不放?”
裴沚挠挠头,话不太有说服力:“我并非刻意要针对,但我有种预感。”
风玄才不信什么预感,只顾着乐:“你这要是在假意嫉妒,装得还挺像。”
其实,在风玄和他大哥的多次直谏下,风无烟很快就没有再提起过隐军。私底下是否仍有往来他不知道,但风玄显然也不想多言风无烟曾雇佣隐军的事,那场对话最终无果。
裴沚只好回过神来。这时,陆宝怜也已经拎着筐子走了出来。
三根萝卜换了人家满满一筐芋头,裴沚接过的时候也忘了装手疼,他有些恍惚,只因刚从灰尘堆里走了一遭出来的人身上并无腌臢粉屑,反逸出一股他早前未曾注意到的浅淡兰香。
之前误摔进人家怀中,裴沚也闻到过同样的味道。他那时就纳闷,这样的冷美人也会用香粉荷包这种玩意儿吗?虽然意外,却倒也是让陆宝怜身上多了些凡间气。
裴沚向对方道完谢,当即拿着现捡的话头,笨拙地另找话题道:“陆姑娘似乎很爱兰。敢问用的是哪种兰?”
他是无心发问,却叫陆宝怜听得一怔。
但很快,陆宝怜又恢复了之前那脱俗的清冷气,答道:“在下不用香。应该只是在哪里不小心沾上了。”面色仍是平静,却是比以往还要多了些淡漠。
……沾上的?
那连上次也是么?
裴沚心下暗疑,可毕竟是他没头没尾地发问在先,聊天又不是审问,该当适可而止。
便再次道了谢,在对方的目送下,带着满腹杂绪离开了熙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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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沚受伤后,因着他的哀嚎,学堂也休讲了几天。可好歹大活人一个,天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到底不好看,遂没过多久,裴沚就主动提出让姑娘们重新来听学。
做老师的积极,而做学生的,尤其是紫苏香椿她们几个——丫头片子到底是丫头片子,新鲜劲儿过了,这识字也就不甚有趣了。
几天空闲没能懒散个够,这会儿坐在堂屋里,支下巴打哈欠,头一坠一坠像是那敲木鱼的犍稚。
自古以来,逼人学问,最是无趣。裴沚手握书卷,看着一屋子埋低的脑袋,深觉那叫一个兴味索然,啼笑皆非。
良久,他忽灵机一动:“…你们听说过打油诗么?”
这几人识了字才几日,当然是没听过。但却都不约而同地忽略了“诗”,只对跟念书无关的东西感兴趣:“什么打油?打什么油?”
裴沚不放过她们,自顾自地道:“之所以叫打油诗,是以前有个人叫张打油,写了一首诗咏雪,辞藻通俗,平易近人;韵是押的,话是白的。简而言之,就跟河坝上修栈道似的,只要两边一样高又能过得去,就能称之为诗——如此才得了名。作这类诗,无需满腹经纶,上至夫子学士,下至乡村老妪,人人皆可。打个比方么……”
见姑娘们渐渐身板坐直了,裴沚唇角一勾,收了书卷,在屋内摇头晃脑起来。
“一二三四五个脑,六七**十下捣。”
“广寒懈怠怎么办,”裴沚说着一顿,故意目光撒网,确定所有人都被扫到之后,才莞然一笑,“斧头山把壮丁找!”
果不其然,姑娘们均是一怔:“斧头山都是姑娘丫头,哪儿来的壮丁呢?”
紫苏是唯一一个听懂的,骂道:“蠢丫头!公主这是变相说咱们瞌睡打得厉害,都能上广寒宫去替月兔捣药啦!”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又即刻呲牙咧嘴,一面笑,一面气公主居然掉着书袋揶揄她们,竟在这堂屋里追逐打闹起来。
裴沚怕了这群祖宗,连跟着若水学的那几下三脚猫功夫都用上了,泥鳅似的从她们的围堵中脱身。逃到院子里,又听大门口一阵人声喧嚣,是窦阿吉她们前来造访。
裴沚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忙几步冲过去,躲到她身后。
窦阿吉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护着裴沚:“哎呦!这又是闹什么呐!”
几个丫头便把原委一说,结果来访的几个女人也都哄堂大笑起来。
自那日以后,裴沚因难抑心中的愧疚,一直以来都有意避着窦阿吉。此时在人身后,见她笑得开怀,这姐姐又极心善,就知对方肯定没放在心上。但仅剩不多的良心作祟,尽管有些晚了,他仍想说上一声道歉。
其他人已经开始各聊各的,裴沚小小声道:“阿吉姐,对不住。”
“嗯?”窦阿吉回过头,先是不解,反应过来后又哭笑不得,“……好啦!公主当这是第一次么?反正每年都总要出点差错。公主可知去年我没看住火,差点儿把整个山烧了呢!得亏公子来得及时。”
又叹了口气,道:“过节么,本来就是团圆的团圆,冰释前嫌的冰释前嫌。只要是于您有帮助……咱这节也算没白过。”
还没等裴沚细想这话的深意,窦阿吉又改换了喜色,兴冲冲地道:“不说这个了。殿下,告诉你个好事儿——咱秋收之后按传统要去后山泡温泉,公主赶上好时候啦!”
裴沚愣了:“温泉……各泡各的么?”
“公主净开玩笑。各泡各的,那可不就是洗澡?”窦阿吉笑嘻嘻的,全然不顾裴沚在一旁如被五雷轰顶,“再说了,池子就那么一个——当然是一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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