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祝情见面过后,裴沚本以为心结已了,这下可以静下心来看书钻研,却是越读,那大字却越是不进脑子。一连好几日,一卷书才堪堪翻了几页。他甚至有些怀疑,是否是叫祝情那读写不得的毛病给传染了,看个书才这般浮躁。
可在风玄和符离看来,传染他的该是别的东西。
一天拢共就那么长,裴沚借着开门拿饭的空档,顿顿餐前餐后都要站在门口驻足遥望一会儿。
如若目光是支箭,那么再厚的山也该叫他射穿了。风玄觉着这画面似曾相识,唯一不同的是,裴沚这一次脸上无甚忧态,反满怀春色,叫他一看就知道——这事有鬼。
裴沚望得祈切,都没注意到风玄的接近。后者抱着臂打量他,同他一起在二楼凭栏倚了一会儿,才道:“……长宁,你不会当真喜欢上祝情了吧?”
裴沚这人有个毛病。
若是他不想让人家知道的事,那么他就是叫祖宗子孙都咒个遍,也狠得下心来撒谎,发誓作瞒。可若是他打心底里不愿意否认的事,那么无论如何,他也都说不出来个“不”字。
人家问他,他却羞羞答答,支支吾吾,不敢应得太干脆,又实在不想说不是。眼瞧着风玄的眼越瞪越大,他心中虚着虚着就怒了。
他同风玄本就有本旧账,此时不翻更待何时?遂忽一拍栏杆,扬声反问道:“我还要问你呢!那天你拉着我家丫头好一通蜜语甜言,把人家小脸吓得红一阵白一阵,你究竟何时起的这心思?”
果不其然,风玄一听,就忽跟被人打了一拳似的,急忙向后退开,竟是掉头就走。
原来,自那日以后,风玄和符离二人之间亦是尴尴尬尬,说不上来哪里变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符离虽没有刻意表现出疏远,仍是有话答话,但主动向风玄开口的次数却是少了,且每次二人说话时,连语气都客气了许多。
以前风玄总嫌符离跟他没大没小,可等人家规矩起来,他心中又觉得失落,觉着符离好像也成了以前那些个侍候他的,不苟言笑的宫女丫头。
裴沚为人恶劣,别人不对他穷追不舍,他却还要咄咄逼人。他跟着风玄下了楼,穿过小厨房,又一路追到茅房前,才叫人家好气好笑,认输着把这几日详情给抖落了出来。
日头高挂,到头来两人又是并排坐在院中石桌,凄凄惨惨,背影一个赛一个的单薄。
风玄说完,又提出了自己的不解。他觉着喜欢就是喜欢,要拒绝便拒绝,就算是将他骂一顿,打他两拳,也比如此这般不清不楚的态度转变要好。
可裴沚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究其内情,他不禁黯然神伤。
要拒绝便拒绝……风玄这话说得太过想当然,是因他做久了众星捧月的王子,大部分决定对他来说,探讨着做与不做,都可以像议论汤里放不放盐那样轻描淡写。可他怕也是忘了,就算是王子,也会有说不出“不”的时候。这个道理,他只需要看一眼堂妹风傲雪,就能想起来。
风玄不理解符离的态度,大抵是因为他没将出身低微的符离看作丫头,他认为她有拒绝的资格。裴沚虽感激这一点,但他清楚,对符离来说,难以脱口而出的根本不仅仅是一个“不”字。
来到斧头山前,小丫头在客栈中跪他,对他发誓随他上刀山、下火海的情景还鲜明在目。
那代表着,符离从那时就把自己和其他人置于裴沚之后,裴沚的目的一日不达成,她就一日不能分心。对她来说,软肋只要有裴沚这一根足矣。
想到这里,裴沚忽道:“你为什么喜欢符离?”
风玄被问得一愣,怔怔地转过头来看他:“……怎么突然问这个?”
说罢,他刚准备开口回答,但裴沚却似乎并不是真的好奇他的答案,接着便又问:“有多喜欢?你刚才说,她现在也变得和你的宫女一样……你是说,只是因为符离让你觉得新鲜,你才喜欢她的么?”
“长宁,你的话越说越难听了!”听他这么说,风玄被惹火了,他生气地道,“你是说,我喜欢符离,只是图个新鲜玩意儿么?你当我什么人!”
可是,裴沚既没有解释,也没有悔改的打算。他眸中仍是平静,一言不发。
等到风玄气着气着,纳起闷儿来,裴沚才再次开口,依旧是连成串儿的几个问题。
“符离再是镖局千金,却到底并非显赫贵族,且又是凡胎。风王陛下和世子殿下,以及整个漠北三十一部想必都不会同意这门无利可图的亲事。你有信心为了她同你的族人对抗么?还有,符离是汉人姑娘,习俗、观念和礼节都与你们塞外人不同。你能够为她妥协么?”
见风玄神色逐渐滞住,裴沚遂叹了口气,道:“……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知难而退。符离这丫头能得王子的青睐,乃是她的福分,但我好歹算是她的长辈,有些心我不得不操。我的意思是,你既身居高位,那你也该在她之前就想到这些,你的心意才有被接纳的可能。若将来符离真的不愿跟你走,也决不会要你留,这是因为她懂得你的难处。反之,将来若她明言拒绝你,你也不要强求,更不要逼她做选择。”
裴沚说的这些不无道理,风玄听着,一面消了气,一面又陷入沉思。他低下头盯着堆积在脚边的落叶,久久不发一言。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秋风阵阵,裴沚耐不住冷,风玄既不吭声,他缩了缩脖子,就要回屋继续读他的书去。却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长宁。”
“……我喜欢符离,不是心血来潮,更非一时起意。”风玄并没有与他对视,而仍是垂着个脑袋,“我喜欢她聪明,善良…我喜欢看她笑。她一笑起来,我就什么都忘了,再不记得什么她是婢女而我是王子,她是凡胎,而我是奇骨。我只是想对她好,也想让她对我好。”
然后呢?
尽管风玄没再说下去,但他的声音不似以往般嘹亮,只又轻又缓,一字一句的,努力想要别人听进去。纵使风玄有意收敛,但裴沚听得出来,漠北鹰王的儿子,他是在委屈。
风玄应该其实是想问,他的喜欢明明这样单纯,这也有错吗?
而裴沚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只隔了一会儿,才有意宽慰道:“符离这丫头心思细,你且耐心些,再给她一些时间。”
风玄叹了口气,终于抬起头,那双浅瞳映着云:“长宁。你说,做人怎么就这么麻烦?”
裴沚苦苦地笑了笑。
他在心中暗道:如果为人是件易事……那祝情这天劫与不劫,在这九州之上,恐怕都掀不起一丝波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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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阵子大大小小的事情不断,若不是风玄顺口问了一句,裴沚都要忘了,他已经很久没给姑娘们讲过学了。
虽说姑娘们不用科考争榜,可那些知识乃至常识,乃是他耳提面命着,好不容易才灌进她们脑子里的。若相隔几日又给忘干净了,裴沚心想,那他这么些日子,可不都白干了!
遂又遣符离挨家挨户的敲门,让姑娘们即日起,每日用罢午饭,就来他这竹屋静坐温书。
小丫头片子们正长身体,馍馍麻饼都是一次三五个地吃,肚子一撑,到了下午就不免犯困连连。
堂屋里哈欠连天,裴沚身为先生,在桌案后捧着他的书卷正襟危坐,全跟看不见眼下光景似的。小姑娘们只好扭了头,苦兮兮地看向坐在老师身边的珞玉和芸湘。
芸湘笑道:“殿下,今儿个难得不刮风,外头太阳又那么大,不如叫丫头们去院子里耍一会儿陀螺,踢踢蹴鞠,也好醒醒神。”
听她一说,裴沚放下书,这才发觉堂屋里东倒西歪了一片。
他哭笑不得地道:“姐,你说我这学堂是不是打一开始就不该办?”
一旁的珞玉赶快说:“她们想学的想学的,这不是中午吃多了么!”
又道:“殿下想想啊,读书对她们来说,哪里是个容易事?本来都是些山里长大的野丫头,开始识字也不久,总需要慢慢适应的嘛。”
闻言,裴沚只好叹了口气,然后藕臂一挥。姑娘们如蒙大赦,吵嚷着一窝蜂涌去院里了。
芸湘今日是特地来给裴沚送冬衣的,到了才发现,夹袄的袖子竟是长了好些。只裁个袖口,再往返一趟未免耽误事儿。早听说裴沚这些日子清咳不断,想着让他今儿个夜里就能穿上,芸湘干脆就留了下来,在公主殿下读书的时候,坐在一旁穿针引线。
而珞玉向来和芸湘形影不离。芸湘裁衣服,她便在一旁递针递剪子,和姑娘们一样,昏昏欲睡。
裴沚原本想着也去活动活动筋骨,一站起身,才发现自己身边竟是这样一副画面。
尽管早就有所领会,但他还是难免恍惚,心中大叹,果真只有极品美人才能来给祝情当“媳妇”。阳光透过窗棱被切割成参差不齐的道道细束,光斑就像花黄,贴在她们的鬓角蛾眉,使其一颦一笑,甚至因乏倦而时不时逸出的轻轻呵欠,都像是抖雪的莺燕,灵动生俏。
九州上大部分地方都有这样的习俗:女子成亲后要盘发。芸湘一生坎坷,经历过婚嫁,却非明媒正娶;珞玉倒是得遇良人,可惜天不作美,叫她不得不主动“休”了丈夫。她们的长发披在身后,却再不像未出阁少女那样叫人悸动,而如同一河汩汩的泪与血汗,全都干涸凝固在了她们看不见的地方。
二位姐姐年龄相仿,放在俗世中,都是婚育多年的年纪。尽管珞玉下了死心不再与夫家往来,但她至少还有女儿。
而芸湘……裴沚想起,二人聊天的时候,她似乎总是讲些以前的事情。他不禁心下难过——她其实也还年轻,但因为没什么可期盼的,口中却只能谈论些过去。
在裴沚伤神的期间,芸湘已经裁好了袖口。她两眼弯弯:“成了,殿下快试试。”
今天不知怎的,裴沚竟格外地乖顺。芸湘和珞玉要替他退下外袍,换上夹袄,裴沚也都无一丝扭捏,听任她二人摆布。
难得如此乖顺,珞玉遂坏着心眼儿,想趁其不备挠两下这纤细殿下的腰窝。谁知,对方却冷不丁开口道:“芸湘姐,珞玉姐。你们想过以后么?”
珞玉吓了一跳,要做乱的手停在空中没了去处。芸湘趁机按下了那只爪子,嗔瞪一眼,又冲裴沚柔着声,问:“殿下,怎么这样问?”
和裴沚相处这些日子,她早就发现,这位年轻的殿下看似成熟通透,实则却仍像个孩子,软着心肠,悯尽世间人和事,痛遍不该由他痛的苦。
咂摸着裴沚说的“以后”,芸湘和珞玉对视一眼,才后知后觉——原来,她二人已到了就算能再穿上嫁衣,也多少会有些不伦不类的年纪。
见二人不语,裴沚怕她们误会,忙道:“不是非要嫁人。我的意思是,如果祝情有天无力保护你们了,比如说…比如说,缺胳膊少腿儿的!再甚者,或者他压根儿就打这世上消失了……姐姐们该怎么办?”
珞玉一听,急起来:“好妹妹呀,哪有这样咒自己夫君的?”
又怕了他似的,在裴沚做出更多骇人的假设前,忙如实道:“要是公子不在了,我们大概也会跟着走吧。”说罢又看看芸湘,那姐姐点了点头,似乎意在表示,她也是同样想法。
这次轮到裴沚大惊失色:“祝情真这么值得,要你们甘愿为他殉情?!”
“不是殉情,”芸湘给裴沚系上最后一条衣带,又替他整理着下衽,“是……‘有借有还’。”
裴沚蹙起眉,表示不解。
“殿下可还记得?我说在来到斧头山之前,我们所有人都是下了死心的。情爱也好,恨孽也罢,我们都不再想了,只求一死;可公子却叫我们留了下来,替我们挡去忧患,让我们能在这与世隔绝的斧头山过日子…所以我说如今这每一天,其实都是借来的。若是公子不在了,就算我们能活下去,可是世人会像公子一样,不追不问,拿我们当寻常人看么?”
芸湘拉起裴沚的双手,带着他重新坐下。她的手上有常年弹琴和做活而养出的茧,扎着裴沚那吹弹可破的葱白指肚,让他稍微有些痒,可芸湘也不愿放开。
为了回应这软心肠殿下的担心,芸湘报给他安心。
她恳言道:“世人都说他凶神恶煞,一刀下去能杀多少人。我们没领教过那些,倒是瞧见了这山里头的一砖一瓦、一土一木,都是公子亲手建成。有时候啊,比起天上那位,我觉着咱们祝公子好像才是个神。”
裴沚闻言,又是一愕。
他惊于芸湘的无畏,但很快,又觉得这也实在无可厚非。并且,山中其他女人和丫头们,还有山下的那群孩子,恐怕也都是这般想法。
他们没受过神明的庇护,祝情是唯一一个为他们遮风挡雨的人。
裴沚不禁觉得哀伤,原来,成为平凡人的神就是这样简单。
但同时,又似梦初觉——可是,搭砖建瓦,翻土兴木,要做到这些,根本不需要什么灵能神力。要成为平凡人的神,只需要有一双手两只脚,手能抓五谷,脚能踏实地,也就足矣。
见裴沚不语,两位姐姐又是面面相觑。
珞玉有意提醒似的,偷偷拽了拽芸湘的衣角,后者才又壮士赴死般,吞吐着道:“那个,殿下啊……还有一件事……”
又上齿咬了咬下唇,才道:“宝怜姑娘的事,您可千万别多想。”
裴沚又是啼笑皆非:“……人人都对我这样说,现在我想不嫉妒,也得嫉妒了!”
前几日,在他同祝情相拥“言和”的那晚,其实在他一走进帐子,就闻见了一股奇特的兰香,和不久前他在陆宝怜身上闻到的一样。这证明,在他之前,陆宝怜也来找过祝情。
一个前脚刚走,一个后脚到访,在上山的路上却愣是没碰着面儿。
哪有这样的巧事?
陆宝怜和祝情在私情上没有什么,裴沚是信的。可是在别的事儿上有没有什么,那就不一定了。
裴沚原本正愁没处打听。
如今既然聊到这儿了,他眼睛一亮,对芸湘道:“姐,跟我讲讲隐军的事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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