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并没有等回沈府再写信,而是选择在这里写完再回去。
信和荷包,一早交给了负责接应的下人,自那以后,直到年关将至,他与林昀再未碰过面。
花溪的年节格外热闹,清河两岸张灯结彩,红绸高挂,灯影交错。街道上人潮涌动,热闹非凡。
不知道是心理原因还是确实如此,沈清总觉得花溪的冬天比安城冷了好多。
大大小小的摊位都围着不少人,沈清一个人独自走在街上,漫无目的。
路过一个捏面人的摊位时,他被摊主叫住:“这位公子,我看你气度不凡,不然给你捏一个面人如何?”
沈清转过头,凝视着摊主,忽然脑海深处闪过一幅极为模糊的画面。
熟悉的感觉像潮水般涌来,好像,这一幕,他曾在梦里见过。
他怔怔地追寻那段记忆,发现脑海空白。根本没有这样的往事。
错觉吗?
见沈清愣神,老板叫了他几声,“公子?公子?”
“嗯?”他回过神来应了声,心不在焉地说,“行,那劳烦你了。”
他负手站在摊前,看着摊主揉捏面团。心底却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好像身边本该有人与他并肩而立。
是谁呢?何将时?
可何将时从未踏足过花溪。
念头翻来覆去,最后他只能苦笑,将这怪异的感受归咎于自己太想念何将时。
摊主手法极快,一团团彩色的面在指尖翻转,片刻便捏出一个栩栩如生的小面人。
沈清看着那小巧的面人,唇角微微弯起,却没带多少笑意。
他付了银钱,收下面人,转身重新踏入喧嚣的人群之中。
灯火映照下,他的身影被人潮吞没,却又融不进人群。看似热闹,却是形单影只。
因冬日河水早已封冻,花溪的许愿习俗也由放河灯改成了放孔明灯。
沈清买了个孔明灯,搓了搓被冻僵的手,写下他的愿望:回到过去。
写完后,他怔怔凝视着那盏纸灯。
“真是痴人说梦......”他低声自嘲,“世上怎么会有人回到过去呢。”
话虽如此,他还是将孔明灯点燃,托付于风。
那点微弱的火光缓缓升起,愈飞愈高,直至越过花溪,最后在夜幕中逐渐黯淡,终于湮没无踪,也不知道最后飞去了哪里。
后来,经过一再恳求,又暗中行了贿,守卫终于松口,答应帮他把那小小的面人送进院中。
那是他唯一能托付给母亲的东西。
而他能做的,也仅止于此。
距离信件送出又过了一月有余,沈清依旧没有收到回信。
不过这些天,经过他到处走动,发现花溪对沈家不满的人不再少数。
街巷间流传着低声的议论,茶馆里也时常有人拐着弯说起沈家旧事。表面上人人仍旧安分守己,实则心里已经积压了太多的怨气。沈清心中明白,这些怨言若有人推波助澜,迟早会化作火星,点燃更大的风波。
在流言蜚语间,他渐渐明白,这些百姓并非全然愚昧。许多人其实早已猜到,当年沈明峻杀害沈明章一事,另有隐情。但无人敢提出质疑。
毕竟,谁会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流言怎么传,他们就怎么听;别人怎么说,他们就怎么信。
引火烧身,在他们眼里,无疑是蠢人的做法。
夜色渐深,他独自走在清河边,开始谋划着。
倘若将花溪的这些百姓聚集起来,能否撬开沈明智对花溪统治的一角?
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否决了,毕竟这些百姓如果想要反抗,早就反抗起来了,怎么会到现在也只是颇有怨言。
一边咒骂沈明智与官府狼狈为奸,榨取他们血汗;
一边又想着如何巴结沈家,换取些许残羹冷炙。
除非沈家压榨干他们最后一丝生存空间,被逼到连最后一口喘息都没有,否则,只要有一口气活着,他们宁愿苟且,没人愿意去冒险。
正想着,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的小孩一下子撞到了他。
小孩揉着脑袋,低头说了声对不起。
沈清刚要走开,小孩又拽了拽沈清的衣袖。
“大哥哥,你的荷包掉了。”
荷包?他哪里还有什么荷包?
沈清疑惑地回头看着他,“这不是——”
话还没出口,那小孩直接把荷包塞进了他的怀里,一下子跑远了。
沈清捏了捏荷包,里面好像有张纸。
虽不知道是谁送的,但还是将荷包收了起来。
回去后,他将荷包打开,里面就一张纸条。
“明日辰时,街角第三家馒头铺。”
很普通的一句话,但沈清却看着愣了好久。
因为这张纸上有一个印章,是他父亲的私印。
他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的私印。
第二日辰时,沈清按纸条上的指引,来到街角的馒头铺。晨雾未散,街上行人寥寥,铺子里只确有不少人低头吃着早食。
他推门而入,一个满脸风霜的中年掌柜抬起头,眼神在与沈清对上的刹那,微微一滞。随即扬起笑脸,语气热络,“客官,要几个馒头?”
“两个。”
掌柜目光环顾四周,笑容里带着几分意味,“客官瞧,这外头都满了,不如里头坐?”
沈清打量了一下他,点了点头,顺势走了进去。
没多久,热气氤氲的馒头端上桌。与此同时,一道脚步声响起,又有一人推门进来。那人目光扫过堂中,径直走到沈清面前,微微拱手,“这位公子,不知可否拼个桌?”
他并未立刻答话,只是微微颔首。
那人便坐下,伸手取来一只馒头,几口便吞下半个。
“公子可是沈清?”他压低声音,眼睛却从没在馒头上离开过。
沈清指尖一紧,有些警惕地回答道:“你认错人了。”
“不会认错。”那人抬眼望他,目光深沉,“你与令尊眉眼极似。”
沈清心头一震。
那人将手伸进怀中,缓缓掏出一封信与一枚熟悉的私印,轻轻推到他面前。纸封因为潮湿已有些发黄。
“你父亲当年被关押时,与我同牢一室。”中年人声音压得极低,“临刑前,他托我若有朝一日能出去,一定要将这些物什交给你。这封信,是他当时在牢中写给你的。”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我这几日才被放出来,第一时间就来寻你。”
沈清呼吸急促,盯着那枚私印,指尖微微发颤。
“沈公子,现在,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清看了看四周,有些担忧,怕这里面有沈明智的眼线。
“不用担心,这个馒头铺中,都是我的人。”
那人看出了沈清的担心,解释道。
听到这话,沈清神情缓了几分,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馒头铺,绕过热气蒸腾的厨房,穿过一道狭窄甬道,推开一扇不起眼的小门。
后院寂静无声,房门紧掩,隔绝了外头的喧嚣。沈清随着那人进入一间偏僻的屋子,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料的气息。
房门合上后,中年人抬眼望向沈清。
“在下名叫柳衡。”他自报家门,声音沉稳,“你方才在铺子里见到的那些人,看似寻常食客,其实都是因沈明智而家破人亡、心怀不满之辈。我们聚在一起,不过是盼着有朝一日,能推翻他手里的权势。”
沈清怔住,颇为惊讶的看着他。
柳衡继续道:“我年轻的时候要被沈家拐走时,你父亲救了我。后来,我因拒绝为沈家卖命,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关了十余年。但若不是你父亲,我怕是早已没命。他虽身陷囹圄,依旧心怀天下。”
说到这,他目光灼灼地望着沈清,带着试探与期冀。
“你是沈明峻的独子,我看你眼中无贪无戾,像极了你父亲。沈公子,你可愿与我们一道?扶持正义,重整花溪?”
沈清一愣,柳衡说的,正是他最近所想的。
“可是,我能帮你们什么呢?”
他无权无势,就连送出封信也杳无音信。
柳衡看着他,神色柔和了些,“无权无势,并不代表无用。正因为你没被沈明智完全掌控,你才能有行动的空间。而且你是唯一一个可以在沈府自由出入,有机会了解沈明智的人。你的每一次选择,都可能会推翻他掌中的棋局。”
“那你们有几成把握?”
说到这个,柳衡苦涩的笑了起来,“说实话,不足两成。”
“不足两成?为何?”
沈清心头微沉,如此低的胜算,让他几乎无法理解为何他受了牢狱之灾,还要如此坚持。
“花溪的百姓,十有**早已习惯了沈明智的强权,骨头软了,脊梁弯了,不敢再看头顶的天。很少有人愿意站出来,馒头铺里的人,已经是我们所有的人了。”
说完,他有些紧张地看向沈清,怕这冰冷的现实会浇灭对方眼中刚刚燃起的火苗。
“既然希望如此渺茫,你为何还要执着?”
“总得有人第一个站出来,把脖子伸出去,试试那刀快不快吧?”柳衡挠了挠头,用着轻松的语气说最重的话,“我年轻的时候是一名书生,最大的志向就是考取功名,当个为民请命的好官。但可惜,还没参加考试,就先入了狱。”
他停顿片刻,眼神灼灼,“好官当不成,那就当个英雄吧。我在想,若我的起义败了,但动静够大,是不是就能传出花溪,让外面的人知道这里的黑暗?若我的血溅得够高,是不是就能烫醒几个已经麻木的心?若能,我便值了。”
他说完,见沈清毫无反应,以为他被这赴死的决心吓住了,慌忙解释:“但你放心,我们要是合作,我一定会护你周全,不让你死的。”
沈清并非害怕,而是被彻底震撼。
这几个月来,他自诩看透人性,看透人们骨子里的冷漠与趋利避害,却险些忘了,这泥泞人间,还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可以甘心冒险,为了正义、为了信念,即便知晓成功渺茫,也义无反顾。
甘愿用滚烫血肉去撞破南墙,也甘愿折断的脊梁。
即使他们明白,这条路,就是在赴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