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梁画栋,玉砌朱阑,庭院深深的蕉鹿苑内,冬日的暖阳难得慷慨地泼洒下来,为这精致的牢笼镀上一层虚幻的金边。
谳凰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紫檀木靠椅上,阖着眼,任由微温的阳光熨帖着她的肌肤。
竹风与松月并排坐在游廊下,指尖翻飞,正埋头做着针线。
离她们不愿的处,一株老梅疏影横斜,几朵早绽的梅蕊在清冷的空气中吐露幽香,悄然绽放,无人欣赏。
寒风徐徐,几片枯黄的树叶挣脱枝桠,悠悠荡荡飘然而落。
竹风与松月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目光追随着那片落叶,直到它无声无息地坠在青石板上。
两人的眼中,满是如出一辙的无奈与忧愁。
她们跟着谳凰被软禁在这蕉鹿苑,已然两月有余。
这雅致的庭院,每一道门,每一座围墙外,都无声伫立这七八个护卫。
比起两个侍女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阴霾,谳凰倒是自在许多。
虽是被软禁在此处的人质,但好歹曾经也是个‘功臣’,除了失去踏出别苑的自由,锦衣玉食、金奴银婢,样样不缺。
每日不是拥衾高卧,便是品尝着御膳房精心烹制的点心,兴致来时,也会摆弄起诸如调配香料,研制胭脂水粉之类的凡间的精巧玩意。
她闲适从容得不像身陷囹圄,倒像是厌倦了旧居,寻了处清幽别苑暂住而已。
头顶的日轮渐渐向西倾斜,地面的树影也缓缓延展,无声无息地变换了位置。
一场浅眠后,谳凰慵懒地唤道:“竹风,煮一壶清茶来,松月,去把《棋经》取来。”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却依旧清泠。
说完,她起身,将一张榧木棋盘摆在梅树下的青石桌上。
不多时,厨房的仆役准时奉上了今日的点心,几块玲珑剔透的精巧糕点,盛在细腻的白瓷碟中。
竹风端来的茶盏,放在瓷碟旁边,茶汤清澈碧绿,热气氤氲,清雅的茶香瞬间压过了梅花的冷冽。
松月则恭敬地将那卷古朴的《棋经》放在谳凰手边。
谳凰伸出莹白的手指,一手捻起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另一只手随意翻动着书页。
水汽缭绕间,她低垂着眼帘,神色专注地研读着棋谱,又时而落下一子。
在方寸棋盘上,黑白棋子无声绞杀之际,御书房内。
在百忙之中连续听了谳凰乏味的起居琐事之后,带着一丝不耐道:“以后这样的琐事,不必日日来报。”
夕阳坠下,渲染着橘色余烬的天空被深邃的藏蓝吞噬,并迅速转向如墨的漆黑。
夜色深深,月色幽静。
谳凰仍坐于梅花树下,目光专注地落在面前纵横交错的棋盘上。
晚风吹过庭院,月光从树梢漏下,在棋盘上投下细碎光斑。
这本该是无数个静谧夜晚的重现,却被一串脚步声打破。
谳凰缓缓抬眸,一双上挑的凤眼平静地投向这不请自来的闯入者。
月光下的谳凰,肌白如雪,眉如翠羽,一袭素衣,长发垂肩,一根长簪横于发髻之上,一副出尘高洁的模样。
身着华贵锦袍,头戴金冠的陆承璟,脸上挂着不加掩饰的轻佻。
守卫在此的侍卫,早已被他收买,一想到一会会发生什么,陆承璟的眼底燃烧着赤-裸的占有欲,步伐轻浮地朝她走去。
“啧啧,更深露重,独自对弈,夫人好雅兴啊。”
谳凰充耳不闻,也未起身行礼。
她指尖微动,捏着一枚黑子依旧从容不迫地落在她预想的位置,发出清脆的微响。
棋盘上,无声的厮杀仍在继续。
陆承璟毫不在意她的冷淡和无礼。
他已经知道了父皇的打算,待程商枢平定边城战事后,埋伏在军营的暗桩便会动手,让他‘战死沙场’。
此刻,程商枢虽还活着,但在陆承璟眼中,已如死人。
而谳凰这个没了靠山的女人,不过笼中雀鸟,翻不起什么风浪。
今日,眼前的美人,便是他的囊中之物。
陆承璟向前一步,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彻底将石凳上的谳凰笼罩其中。
“这长夜漫漫,孤灯只影,夫人独守空闺,不觉得寂寞难耐么?”语调暧昧。
“太子深夜驾临,不知有何要事?”谳凰开口,声音清泠如冰玉相击。
说话间,她指尖又拈起一枚白子,目光依旧落在棋盘。
“美人幽居,孤看着心疼,特来陪夫人解解闷儿。”陆承璟俯身凑近,一只手便轻佻地伸向谳凰线条优美的下颌。
“太子殿下,请用茶。”一个带着细微颤音却强作镇定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陆承璟的动作。
两道目光同时循声望去,只见侍女竹风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杯清茶,正低着头走近,松月紧紧跟在竹风身后,小小的身子抖如筛糠。
竹风看似镇定,但借着月光细看,她额角已渗出细密薄汗。
好事被扰,陆承璟阴鸷的寒光扫过两个胆大包天的侍女。
杯中的茶水晃起涟漪。
竹风强自稳住心神,小心翼翼地将那杯已然微凉的茶水放在石桌一角。
松月飞快地从竹风身后挪到谳凰的身后。
“下去。”谳凰命令道。
“夫人……”竹风的声音带着担忧。
“我说,下去。”谳凰重复道,语气不容置疑。
“……是,夫人。”竹风心中一凛,不敢再言,半拉半拽地拖着仍想留下保护谳凰的松月,快步退入回廊深处的阴影里。
“呵……”陆承璟目光追随着侍女消失的方向,轻嗤道:“你这两个侍女,倒是忠心,可惜……不识时务。”
谳凰置若罔闻。
碍事者已去,陆承璟再无顾忌,他志得意满地再次伸出手,目标明确地探向谳凰的衣襟……
谳凰忽然抬起头来,眼角上扬,嘴角微挑。
陆承璟盯着谳凰的笑颜有一瞬间的怔愣。
他只知谳凰这个女人好看,只是她平时都一副高傲冰冷的模样。
可不知为何,她竟然对他展开了笑颜。
这一笑,让她的眼角眉梢都添上了些往日不曾见过的……邪气?
陆承璟心头猛地一跳,一股莫名的寒意毫无预兆地窜上脊背。
她在笑什么?
这笑容……为何如此瘆人?
陆承璟的手悬在半空,因惊骇而急剧收缩,脸色也随之变得惨白如纸。
眼前那绝世的容颜在他眼中扭曲,变成了叫人毛骨悚然的森罗狱鬼。
恐惧让陆承璟踉跄着猛退数步。
石桌上的茶杯被他仓惶收回的长袖扫落在地,摔得粉碎,茶水在地上洇开一大片深色,细细看去,暗红如血。
天上的明月不知何时销声匿迹,失去了月光的照耀,整个蕉鹿苑变得破败不堪。
原本雅致的庭院布满了半人高的荒草,生机勃勃的梅树,只剩下光秃秃的黑色枝干,扭曲如鬼爪,回廊的雕梁画栋变得腐朽斑驳,朱漆剥落,方才还精致如画的庭院,在眨眼之间化为一片充斥着死寂和荒凉的阴森鬼蜮。
突如其来的变故击溃了陆承璟的理智,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逃!
他再不敢看那梅树下含笑的女鬼,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向那条通往院外的回廊。
空荡,幽深,漆黑的游廊,像是通往阴间的甬道。
恐惧如浪潮,一波接着一波拍打着陆承璟的心脏。
明明这条游廊不长,可他总走不出去。
陆承璟开始不顾形象地跑了起来。
月亮钻出云层,带着诡谲的红光,宛如恶鬼眼瞳居高临下俯视。
陆承璟跑不动了,他狼狈地扶着廊柱,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里衣被汗水浸湿,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
黑暗中,陆承璟感受到一双冰冷的视线,他吞咽了口唾沫,强撑着最后一丝勇气,色厉内荏地咆哮:“是谁!是谁在装神弄鬼!给孤滚出来!”
就在这时,一股阴风吹过,带着凄厉哀怨的哭声:“是我,太子殿下~~”
陆承璟转过身,就是这一眼,几乎吓得他魂飞魄散。
猩红月光下,一个身影漂浮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
那是个血色的人形,一张脸皮被整个剥去,裸-露的身体上没有一寸完好的肌肤,一双幽怨的眼睛死死地盯在陆承璟染身上。
“太子殿下~~妾身好痛~~”
“啊——”
陆承璟双腿一软,重重跌落在地,发出巨响。
与此同时,蕉鹿苑外,那些被陆承璟刻意支开的侍卫们,隐隐听到了蕉鹿苑内传来的尖叫。
几人面面相觑,眼中掠过一丝惊疑,随即迅速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听见,脚步甚至默契地又向外挪远了几步。
坐立不安的竹风松月在听到尖叫声的第一时间,再也顾不得许多,立马跑了出来。
当她们冲出来时,看到了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幕。
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此刻正瘫坐在地上,双目圆瞪,布满血丝,眼神涣散而惊恐,双手疯狂地在身前挥舞拍打,口中语无伦次地嘶喊:“滚开!我不怕你!”
梅树下,谳凰姿态慵懒地斜倚在石桌旁,单手支颐,玩味地欣赏陆承璟失态的丑状。
竹风和松月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完全不明所以。
难道,她们的主子,真如说书人口中那般,是神仙转世?
在陆承璟的视野里,那些曾经被他折磨致死的女鬼冤魂,正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数双或滴着污血、或白骨森森的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胳膊、脖子、大腿……仿佛要将他四分五裂。
“啊——!放开我!滚开!”陆承璟状若疯虎般地挣扎、踢打,竟真的挣脱了那些女鬼束缚。
他连滚带爬,头也不回、狼狈不堪地朝着院门方向奔逃,转眼便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
喧嚣散尽,庭院重归寂静。
谳凰端起茶盏,轻饮一口,心情颇好的翘起嘴角。
纤白的指尖轻轻点在杯壁,她头也未回,对仍处于震惊中的竹风和松月吩咐道:“好了,没事了。今夜之事,烂在肚子里,若有人问起,就说你们一直待在屋子,外面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
“是,夫人!”竹风率先反应过来,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拉着仍在发懵的松月,恭敬应声。
“下去歇着吧。”谳凰挥了挥手。
两人怀着满腹的惊疑和敬畏,躬身退下。
就在陆承璟于蕉鹿苑撞鬼的同一时刻,千里之外,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厮杀的程商枢,难得偷闲,仰躺在草地,赏璀璨星空,感受轻柔微风。
突然,一道霹雳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撕裂宁静的夜空,正正好劈在距离程商枢仅十步之遥的一棵壮硕大树上。
程商枢惊得瞬间坐起,他看着冒着青烟的焦黑树干,甚至懵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望向金陵的方向,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了谳凰的名字。
翌日,东宫传出消息:太子殿下昨夜偶感风寒,突发恶疾,病势沉重,需闭门静养,暂不理朝政。
至于蕉鹿苑闹鬼一事,陆承璟根本不敢声张。
他深知,若让那个多疑且极其看重皇家体面的父皇陆楚知道,自己昨夜对谳凰意图不轨……那后果是他无法承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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