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本是满月之日,厚重的乌云却将月色隐藏。
冷风瑟瑟,卷起冬末残存的枯草败叶。
呼啸而过的风中裹挟细碎冰粒,砸在紧闭的窗棂,砸的人心慌,
放眼望去,地面、树梢皆覆上了一层薄霜。
太极殿的暖阁内,淡白的青烟自香炉中袅袅升起,却盖不住那浓重的药味。
陆楚躺在宽大的床榻,盖着厚重的锦被,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他面色青灰,眼窝深陷,颧骨凸出,整个人透着一种油尽灯枯的衰败。
神医的妙手终究‘未能’根除那深入骨髓的奇毒,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每一次昏睡后醒来,面上都要枯槁上一分,眼神都浑浊一分,身体都更为沉重一分。
一丝冰凉的夜风从微启的窗棂缝隙悄然钻入,几粒随风而入的晶莹冰粒,落入温暖的空气中,转瞬即逝,只剩几点细小的水痕。
静,死一般的寂静。
冷,刺入骨缝的冷。
炭火烧得很旺,上好的银霜炭噼啪爆裂,迸溅出点点火星。
锦被很厚,火盆很旺,却驱不散身体中那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的寒意。
脚步声,极轻,踏碎了这片凝滞的寂静。
陆承珛独自一人走了进来,他未着太子冠冕,仅一身素色常服。
他缓步走至床榻前,沉默地坐下,目光复杂地凝视着榻上气息奄奄的父皇,昏暗的光影衬得他的脸色晦暗不明。
时间在炭火的爆裂声和陆楚艰难的呼吸声中,缓慢而沉重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陆楚紧闭的眼皮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接着,他的眼皮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掀开。
那双浑浊到几乎失去焦距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茫然地转动着,最后落在了陆承珛脸上。
陆楚的嘴唇开合,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响,枯瘦如柴的手在锦被上挣扎了一下,似乎想抬起来。
陆承珛立刻倾身向前,将自己的手覆在陆楚冰冷的手背上,并凑近陆楚的耳廓低语:“父皇,您的江山,就安心交给儿臣吧。”
陆楚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地盯着陆承珛的脸,目光带着惊惧和愤怒。
死亡的恐惧牢牢地攫住了他,喉咙里的嗬嗬声陡然变得急促而尖锐,手指在陆承珛手掌下死死地抠了一下。
在彻底倒下前,他也无数次怀疑过陆承珛,武德司再三查访,也未能找到他下毒的实证,而那被寻来的神医,药方脉案看不出破绽,在民间也确实颇有些声望,不是假的。
反倒是在这场太子谋逆的风波中,苏家才是那个最大的得益者。
若非天降吉兆横空出世,让他记起自己还有一个八皇子,说不定,这东宫储君之位,大概会成为苏家的囊中之物。
是以,他才对陆承珛慢慢放下戒心。
但在这一刻,陆承珛虽未直接明言,可他的那眼神,那语气,无一不在昭示,他也曾参与进这‘谋逆’一事。
然而,即便知道又如何,现在的他已无力回天。
在那声徒劳的嘶喊后,陆楚眼中的微光如熄灭的烛火般迅速暗淡下去。
瞪着的双眼,瞳孔里还残存着愤怒和不甘。
窗外,寒风呜咽陡然加剧,卷起更多的冰粒子,疯狂地敲打着窗棂。
陆承珛跪倒在地,眼圈瞬间发红,悲恸呐喊:“父皇——”
缟素漫天,哀乐不绝。
在象征死亡的肃穆白幡之下,权力的暗流涌动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汹涌。
朝堂与后宫在陆楚刚刚驾崩之初,混乱过一阵。
国丧期间,陆承珛一面以孝子身份主持繁复浩大的国丧仪典,一面以监国太子身份处理堆积如山的紧急政务,将这份混乱平息了下去。
曾经摆放在谳凰书案的部分罪证与不可告人的秘密信函,摆在了御书房的书案上,等待着被启用的时刻。
三十六日后,国丧结束。
新帝陆承珛于太庙正式告祭天地先祖,登基为帝后的第三天。
数份铁证如山、条陈清晰、或大或小的罪状直指苏氏门下在朝中担任要职的一位中坚人物,以及数名依附苏家的官员。
桩桩件件,证据链严密,辩无可辩。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苏家一党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新帝的蓄谋已久,对苏氏的一次精准打击。
所有涉事官员或革职查办,或锒铛入狱。
同时,陆承珛提拔了几位素有清名、根基较浅的寒门才俊,填补了那些瞬间空出来的要职。
其中几个至关重要的位置,迅速被安排上了他觉得值得信任的人接管。
先皇驾崩的蹊跷,神医的离奇失踪,在暗地里酝酿的风言风语,随着陆承珛掌控朝堂,清洗异己,提拔亲信后,这些人自顾不暇,已无余力再去探究。
蕉鹿苑。
谳凰独自立于廊下,望着庭院中初绽的白梅。
雪后的空气清冽,其间又浮动着梅花幽微的冷香。
一只通体莹白蝴蝶,在这凛冬时节不该出现之物,翩跹飞舞,轻盈地绕过几枝寒蕊,最终在谳凰指尖落下,薄翼轻颤。
谳凰垂眸凝视片刻,指尖蝴蝶倏然弥散,如烟如雾,复又凝实化作一朵沾着晨露的白梅。
“程商枢,真是诡计多端啊……”借陆承珛的手,除掉了自己想要除掉的人,重创了能制衡自己的两大士族,顺水推舟让陆承珛将自己的人送上朝堂要职位。
所有的仇恨与明枪暗箭都引向了陆承珛,他却在边关坐收实利。
裙裾在微寒的风中轻轻摆动,细密的雪花又开始悠悠飘落。
“程商枢,希望你归来的时候,能信守你的承诺……”谳凰望着纷扬的雪絮喃喃自语,声音几不可闻。
“夫人,你是想侯爷了吗?”松月提着精致的食盒踏雪而来,恰好听到几个模糊的字眼。
小丫头自动在脑海中由‘商枢’、‘归来’两个词补齐了谳凰的话:“商枢,你何时归来?我好想你。”
谳凰神色未动,只淡淡应道:“算是吧。”
“侯爷有神仙护佑,一定会平安归来的。”松月宽慰道:“夫人快别站在这风口吹风了,仔细着了寒气,您看,御膳房今儿个做了好些点心,有松子枣泥麻饼,松仁粽子糖,杏仁酥……竹风姐姐还给您温了酒,是我亲手酿的青梅酒呢……”
说话间,谳凰转身进了屋,松月提着食盒,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半步之处。
当暖阁的门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室内氤氲着点心甜香与温酒气息时……
千里之外,边城营寨。
朔风如刀,刮过营寨的寨墙,发出呜呜咽咽的嘶鸣。
垛口上积着厚厚的寒霜,旗帜被吹得猎猎作响。
四野俱寂,透着一番苍茫寂寥,唯有营寨中央几处巨大的灶台处排着几条长长的队伍。
士兵们裹紧旧袄,跺着冻得麻木失去知觉的脚。
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舔舐着巨大的锅底,也带来一点微末光热。
粗陶碗被一双双生满冻疮、指节粗大龟裂的手捧着。
火头兵将铁勺探入锅中,舀起一勺蒸腾着白汽的粟米饭,盖入碗中。
旁边另一个火头兵紧接着舀起一勺油汪汪的腌菜扣上,仔细看去,那黑褐色的腌菜上,隐约可见几点珍贵的肉沫。
这可是只有在程将军麾下的营寨才能吃到的‘珍馐’。
旁的营寨都只能喝粟米粥和硬得硌人的糠饼。
朝廷拨下的那点可怜的粮饷,根本不足以支撑每天一顿饱食。
碗中的粟米饭,点点油腥肉沫,身上御寒的袄子,夜里裹身的棉被,在份额之外的,都是程将军和他的夫人,也是曾经的谳将军,用自己的俸禄和所得的赏赐补贴进来的。
谢荞捧着热乎乎的粗陶碗走到背风的土墙角落,学着老兵的模样蜷身蹲下,她将冻得发青麻木的手指紧紧地贴在温热的碗壁,贪婪地汲取着碗壁的余温。
碗中的谷香和荤香直冲鼻腔,她大口地扒着碗里的饭食,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谢荞不由得庆幸,当初她和几个侥幸活下来的伙伴一起去投军,人家嫌弃她是女子,任凭她如何恳求,都死活不收她。
伙伴们都被留下了,唯有她孤零零一人被拒之门外。
后来,她干脆女扮男装,裹紧了胸脯,揣着最后一点干粮,换了一个更远的募兵点。
也许是天意,她刚混进队伍没多久,程将军就亲自来接管此军。
遗憾的是,她没能见到那位传奇女将军。
听说她之前在战中受了伤,虽保住了性命,但身体一直未曾大好,只得留在金陵休养,无法再随程将军一同驰骋沙场。
每每听老兵们带着无限敬意和惋惜说起谳将军的事迹,谢荞心中都充满了向往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她多么想再亲眼看看,那位能以女子之身,立下不世军功,让敌人胆寒的英姿风采。
谢荞咽下最后一口混着油香的粟米饭,连碗壁上沾着的油星和米粒都仔细地舔舐干净。
胃里充实了,身体也暖和了些许,她抱着空碗,蜷缩在墙角,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营寨中心那顶被亲兵严密守卫着的主帅大帐。
那里,是她的目标。
她要成为谳将军那样的人,拥有足以守护他人的力量,拥有足以让敌人胆寒的锋芒。
三千字好难凑,标题好难想[爆哭]
另:程商枢是有灰色收入的,怕我后面忘记写,先说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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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人间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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