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的天像是被焊死了,一连晴了好几天。日头毒辣辣地烤着大地,空气黏糊糊的,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子燥热。
教室里人头攒动,活脱脱一个巨大的蒸笼。
头顶那几架老掉牙的三叶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送下来的风也是温吞吞的,聊胜于无。
闷热像无形的藤蔓,缠得人心头发慌,整个班级都弥漫着一股低气压,像堆满了引线暴露的火药桶,不知道哪个火星子溅上去就会轰然炸开。
“操!热死了!这才几月份啊?五月底就上蒸笼了?”赵磊像条离水的鱼,整个人瘫在课桌上,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黏腻的感觉让他忍不住抱怨出声,声音都带着被热气蒸腾过的蔫巴。
坐在他斜前方的林晟却有点反常。
他背靠椅子,一条腿曲着踩在横梁上,另一条腿随意伸着,脸上挂着压不住的笑意,眼神时不时就瞟向墙壁上那个走得慢吞吞的挂钟。
那眼神亮晶晶的,像是藏着什么迫不及待的秘密。
好不容易捱到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刺破沉闷,林晟“噌”地一下站起来,桌上的书都来不及收拾整齐,人已经像泥鳅一样滑出了后门,眨眼功夫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赵磊慢吞吞地收拾书包,抬眼正好看见林晟像根标枪似的杵在一班教室门口。
他在等徐捷。
最近这段时间,几乎天天如此。
徐捷一出来,林晟那张总带着点不耐烦或者凶巴巴的脸上,瞬间就能堆满笑容,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点小玩意,然后两人肩并肩,挤在放学的人潮里往宿舍楼走。
林晟总是想方设法地制造点身体接触,胳膊肘碰一下,肩膀撞一下,或者干脆勾着徐捷的脖子走几步,争分夺秒地霸占着这点独处的时间。
赵磊看着那对勾肩搭背走远的背影,挠了挠头,有点纳闷,又觉得好像也挺合理?他甩甩脑袋,把这念头抛开,单纯地归结为“嗯,大概谈恋爱就这样吧。”
宿舍里也不比教室凉快多少。
徐捷冲了个凉水澡出来,穿着背心短裤坐在书桌前,没一会儿,细密的汗珠又渗了出来。
他烦躁地抓着小腿,那里已经鼓起好几个红肿的包,在白得晃眼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啧!”刚洗漱完的林晟擦着头发走过来,一眼就瞧见了,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他几步跨到徐捷跟前,不由分说地蹲下去,“我靠!把腿搭过来我看看!”
徐捷被他突然的动作弄得一愣,下意识地把腿伸过去一点。林晟凑近了仔细瞧,白皙的小腿上,一串蚊子包又红又肿,看着就让人难受。
“怎么被咬成这样?”林晟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心疼,“合着全楼的蚊子都跑你这儿开自助餐来了?专挑你这细皮嫩肉的?”
徐捷无奈地叹口气,手指还在那些包上无意识地划拉:“没法子,大概我血太甜,招蚊子稀罕。”
“甜?”林晟被这说法逗乐了,仰头看他,“你啥血型啊?”
“嗯……”徐捷歪头想了想,“好像是B型吧。”
“B型?”林晟脑子里飞快闪过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看到的科普帖,“不应该啊……不是说O型最招蚊子么……” 他正琢磨着,看见徐捷的手又在腿上用力挠起来,赶紧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哎哎哎!别挠了!越挠越痒,回头挠破了感染!”
“痒啊!”徐捷想挣脱。
“快,擦点口水!”林晟说着,极其自然地伸出食指在自己舌尖飞快地蘸了一下,作势就要往徐捷腿上的蚊子包抹去。
“我操!滚你丫的!”徐捷猛地缩回腿,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来,一脸惊恐加嫌弃,“林日成你恶不恶心!脏死了!滚远点!”
林晟保持着蘸口水的姿势,不服气地撇撇嘴:“你懂个屁!我小时候被蚊子咬了都这么干,土方子,贼管用!比那花露水还灵!” 他看徐捷躲得远远的,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儿上来了,作势就要扑过去,“不信你试试!”
“试你个头!离我远点!”徐捷反应奇快,抓起桌上的纸巾盒当武器,绕着狭窄的寝室中央的桌子跟林晟玩起了秦王绕柱。
林晟追,徐捷躲,两人一个骂骂咧咧,一个嬉皮笑脸,不大的宿舍里顿时鸡飞狗跳。
“停停停!”追了两圈,林晟扶着桌子喘气,比了个暂停的手势,“歇会儿,跑不动了……你这逃命的本事见长啊!”
徐捷也累得够呛,撑着膝盖点头:“服了你了……你这什么馊主意!”
林晟喘匀了气,又蹲回徐捷脚边,这次动作轻柔了许多,带着薄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些红肿的包,语气里带着点夸张的怜惜:“可怜我们徐捷宝宝的腿哦,蚊子啃成这样……啧,我都还没啃过呢。”
“滚蛋!”徐捷没好气地抬脚就朝他肩膀踹去,力道倒是不重。
林晟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他扫过来的脚踝,手指圈住那纤细的腕骨,触感温热。“说真的,”他正了正神色,“这周末,带你去买点正经蚊香蚊帐啥的,这么下去不是个事,你这腿都快成筛子了。”
周末清晨,难得的凉爽。两人起了个大早,跳上了摇摇晃晃的公交车。
车厢里人不多,老旧的车窗大开,灌进来的风带着城市苏醒的微尘和淡淡的汽油味。公交车慢悠悠地爬行在起伏的坡道上,窗外是徐捷没见过的陌生街景。
林晟显得格外兴奋,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指指点点:“过了这个弯,下面就是长江,晚上夜景贼漂亮!……那边那个老居民楼,我小时候就那附近耍,巷子里有棵黄桷树……”
徐捷安静地听着,目光追随着林晟手指的方向,努力将这些地名、景象与他脑海中模糊的童年记忆碎片拼接。
这座生母李芸曾生活过的城市,对他而言,更多是照片里的背景板。
“有机会,真想到你从小生活的地方去看看。”林晟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指尖从蒙尘的玻璃窗上滑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
徐捷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有些颠簸的座椅靠背上,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会的,会有那么一天的,我……相信。”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对林晟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他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林晟侧头看他,那一瞬间,徐捷安静的侧脸仿佛融进了窗外流动的蓝天白云里,有种不真实的美好。
“万达广场站到了!请从后门下车……”机械的女声报站打破了车厢里的宁静。
两人下了车,汇入周末购物的人流。超市里冷气开得很足,与外面的闷热形成鲜明对比。
林晟提着一个购物篮,两人在日用品货架间穿梭,找到驱蚊用品区,林晟认真地比较着电蚊香片和传统盘式蚊香的优劣,徐捷则拿起一瓶驱蚊水看了看价格,又默默放了回去。
“你说,”林晟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徐捷的手背,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咱俩现在这样,像不像在约会?”
徐捷被他这直球打得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耳根却悄悄染上一点红晕。
他强装镇定地拿起一盒蚊香扔进购物篮,白了林晟一眼:“你说是就是呗。” 心里却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反驳:难道不是吗?
结账时,队伍排得老长。林晟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目光扫过收银台旁边花花绿绿的小货架,他猛地收回视线,下意识地飞快瞥了徐捷一眼。
徐捷正低头看着手机,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林晟心里松了口气,随即又涌上一丝莫名的紧张和尴尬。
他确实喜欢徐捷,喜欢得心头发烫,但他更想小心翼翼地呵护这份刚刚萌芽的感情,从心动到牵手,从拥抱到亲吻,他没敢深想下去。
那方面的事,对他这个看似混不吝实则情感经历一片空白的少年来说,还是个陌生而遥远的领域。他不想吓到徐捷,更不想让一切进展得太快,显得轻浮。
下午林晟得去便利店帮忙。两人在购物中心附近随便找了家小馆子解决了午饭。走出餐馆,热浪再次扑面而来。林晟要送徐捷回学校。
“别送了,”徐捷摆摆手,眼神望向远处高楼林立的轮廓,“我想自己在这附近随便逛逛,熟悉熟悉环境。”
“你一个人行吗?”林晟立刻皱起眉,满脸不放心,“这地方岔路多得很,七拐八绕的,你一个外地……呃,刚回来没多久,别走丢了!”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徐捷哭笑不得,推着林晟的肩膀往公交站走,“好了好了,林妈妈,您老就放心吧!安心去给林阿姨帮忙!我这么大个人,还能丢了不成?” 他力气不小,硬是把林晟推上了刚好到站的公交车。
车门关上,林晟扒着车窗还在喊:“手机!地图开着!有事马上打我电话!”
“知道啦!啰嗦!”徐捷笑着挥手,直到公交车消失在街角。
和林晟分开后,喧嚣似乎也安静了一些。徐捷站在复杂的公交站牌前,仰头仔细辨认着路线和地名。
阳光刺得他眯起眼。他打开手机相册,翻出一张有些年头的照片,背景是浩渺的江面,一座大桥飞架南北,年轻的母亲李芸抱着还是婴儿的他,笑得温婉灿烂。那是母亲带他回来探亲时拍的,就在这江边。
他仔细比对着照片里的角度和眼前的实景,试图找到那个精确的位置。
十几年过去,江岸线早已改造,新建筑拔地而起,母亲当年站过的那片石滩,可能早已沉入水底,或者变成了光洁的滨江步道。一切都陌生得让他心头发涩。
如果妈妈还在,或许,他也会像林晟那样,拥有一个被妈妈无条件爱着的童年,而不是在英国那个巨大却冰冷的房子里,和永远隔着距离的父亲,以及后来那个恶毒的女人生活。
他深吸一口气,混合着江水微腥和城市尾气的空气涌入胸腔。他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对着镜头,努力想挤出一个像母亲当年那样明媚的笑容。
试了几次,最终定格在一个略显拘谨、但眼神温和的嘴角弧度上。
“咔嚓”。一张久违的自拍。
他在江边找了处稍高的石阶坐下。黄昏降临,夕阳像个巨大的咸蛋黄,缓缓沉入对岸鳞次栉比的高楼背后,把整片天空和江面都染成了暖金色。
宽阔的江面像一面被打碎的、流淌着的镜子,偶尔有拖船或货轮“呜——”地鸣着汽笛驶过,犁开金色的水面,荡起层层叠叠的、闪耀着碎金光芒的波浪。水波摇晃着,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哗哗的轻响。
徐捷抱着膝盖,静静地看着,仿佛要把这陌生的江景刻进心里。
就这样,一直坐到暮色四合,江对岸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城市的骨骼。
回到学校宿舍,刚推开门,手机就响了。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急。
“去江边坐了会儿,拍了张照片。”徐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释然,“看着江,有点出神,忘了时间。”
“江边?一个人?”林晟的声音提高了八度,“那地方晚上人杂!下次别……”
“知道了知道了,”徐捷打断他,语气却带着点安抚,“有意义的……算是,跟过去打了个招呼吧。放心,安全回来了。”
有个人惦记的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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