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的高温终于被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打断。
雨水敲打着瓦片,汇成细流从屋檐落下,在院子里溅起小小的水花。整个世界笼罩在雨幕和清凉的水汽里。
被困在屋内的时光,徐捷便陪着爷爷奶奶。有时安静地看书,有时跟着爷爷学下象棋。
爷爷棋风老辣,徐捷初学乍练,常常被杀得片甲不留,却也因此乐在其中。
“闲着也是闲着,找点乐子。”奶奶笑着,特意让爷爷从柜子顶上翻出一个蒙尘的老式相册,“来,乖孙,看看你爸小时候。”
泛黄的相纸承载着岁月的重量。奶奶戴着老花镜,手指点着一张张照片,声音温和:“你爸啊,从小就跟你大伯比,什么都要争个最好,就怕自己不如人,对自己那股子狠劲儿哦……”她翻过一页,照片上是少年徐海成伏案苦读的身影,“那时候咱家这条件,想出头,除了拼命读书没别的路。他是一心想走出这大山,去见见外头的大世面。”
徐捷安静地听着,目光扫过那些陌生的旧影。
他对父亲的过往谈不上多少探究的兴趣,但看着奶奶沉浸在回忆里的温柔神情,他依然认真地倾听着。
“我们那会儿啊,哪懂什么读书改变命运的大道理,”奶奶摩挲着照片,语气带着对往昔的感慨,“就觉得能有口饱饭吃,日子能凑合过下去,就知足了。”她翻到一张父子三人的合影,仔细端详着徐海成的脸,又抬眼看看徐捷,笑了,“不过啊,你俩骨子里还真像,都有一股不服输的倔劲儿。”
相册翻到后面,奶奶忽然兴奋地指着一张有些模糊的照片:“快看!这是你!才几个月大,第一次回咱这儿照的!”
照片中央是一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婴儿,旁边依偎着一个面容清秀、笑容温婉的年轻女子。
“这是我妈妈?”徐捷的心猛地一跳,手指轻轻触碰着照片上那个模糊却亲切的身影。
“对!就是你妈!”奶奶的声音充满了怜爱,“那会儿你才出月子不久,白白胖胖的,可招人稀罕了!”她摘下老花镜,眯着眼仔细端详徐捷的脸庞,“嗯…鼻子嘴巴像海成,这眉眼,这神气劲儿,还是更像你妈妈呢……”
一股强烈的酸涩毫无预兆地冲上鼻梁,徐捷的眼眶瞬间红了。
那些深埋心底的疑问再也压抑不住,他急切地看向奶奶:“奶奶,我其实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会进疗养院,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提到这个话题,奶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避开了徐捷的目光,试图含糊过去:“嗐,都是过去的事了,小孩子家家的,别打听那么多……”
徐捷敏锐地捕捉到了奶奶的躲闪,他一把抓住奶奶的手臂,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恳求:“可她是我妈妈啊!奶奶!我连知道真相的权力都没有吗?你们到底瞒着我什么?”
看着孙子通红的眼眶和执拗的眼神,奶奶知道再也瞒不住了。她重重叹了口气,坐回椅子上,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其他的,奶奶也真的不清楚。只知道……你妈那时候,情绪特别特别不好,好像……是得了那个叫什么……抑郁症?人在国外,离得那么远……我们想帮,也够不着啊……”她的话语里充满了无奈和深深的心疼。
徐捷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他低头看着照片上母亲温柔的笑脸,记忆深处那些模糊的片段,母亲独自坐在窗边的沉默背影,偶尔泛红的眼眶,深夜压抑的低泣,甚至都懒得抬眼看他,此刻都变得无比清晰。原来那些被他年幼懵懂忽略的细节,竟是母亲在无声的深渊里挣扎的痛苦。
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巨大的心疼和迟来的理解,像潮水般淹没了他。
麦收的忙碌终于告一段落。离别的日子也悄然临近。
天还没亮透,爷爷就喊醒了徐捷。他们找隔壁邻居借了辆小三轮,把半个月辛苦收割、晾晒好的麦子装上车,突突突地开往邻村的磨坊。
小小的磨坊里挤满了人,都是来加工新麦的乡亲,空气里弥漫着新鲜麦粒的清香和机器的轰鸣。
爷爷熟稔地跟人打着招呼,把车倒进棚子,和徐捷一起用叉子把麦子卸到地上。一个老师傅递过来一支烟,爷爷笑着接过来,习惯性地夹在耳朵上,招呼徐捷进来看。
徐捷是第一次见识小麦如何蜕变成面粉。巨大的脱粒机轰隆作响,金黄的麦粒瀑布般倾泻而下。
爷爷和几个乡亲合力,用巨大的簸箕熟练地上下颠簸,筛去残留的麦壳。接着,麦粒被倒入磨粉机,随着低沉的嗡鸣,雪白中透着微黄的面粉像细沙般流淌出来,接满了大桶。爷爷又仔细地将磨出的麦麸单独装袋。
反复几次后,爷爷叼着刚才那支烟,提着一袋沉甸甸、散发着阳光和土地气息的面粉,献宝似的提到徐捷面前,脸上是纯粹的满足:“瞧!这就是咱爷俩流汗割的麦子打出来的!回去让你奶给你蒸大馒头,香掉牙!”
看着这凝聚着汗水的成果,徐捷心里一动,拿起旁边奶奶准备的干净麻袋:“爷爷,我能先装点出来吗?想给我一个朋友寄过去,让他也尝尝。”
爷爷大手一挥,直接从磨坊角落里抄起一个大搪瓷勺递过来:“自己搲!想搲多少搲多少!咱家麦子管够!”
徐捷接过勺子,有点拿不准:“做包子馒头的话……大概多少合适?”
爷爷哈哈一笑,拿过勺子,豪气地连舀了好几大勺,放到旁边的磅秤上一称:“嚯!够他吃小半年了!” 他利索地把面粉倒进徐捷撑开的麻袋里,扎紧口。
磨坊的工人帮忙把几袋面粉和麦麸搬回三轮车。爷爷开着车,带着徐捷来到村里小小的邮局。
徐捷拎着那袋特别的面粉走进去,认真填写着邮寄单,收件人地址是重庆市万州区,收件人名字:林晟。
工作人员称重、收费,把袋子小心地放进里间:“从咱这山旮旯寄出去,估摸着得半个月的时间左右才能到咯。”
剩下的日子,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雨后的清晨,空气格外清新。喂完叽叽喳喳的小鸡崽,爷爷打开羊圈,几只山羊咩咩叫着涌出来。
爷孙俩就慢悠悠地跟在羊群后面,漫步在湿漉漉的田间小道上。青草的芬芳混合着泥土的气息,远处是雨后如洗的青山,一切都宁静而惬意。
午后闲暇,爷爷最爱带着徐捷去串门。有时在邻居家的小院里一坐就是半天,喝着粗茶,唠着家常,偶尔还凑几桌扑克,杀得兴起时常常忘了时辰。
徐捷也渐渐被村里的叔叔婶婶们熟悉和喜爱。
“哎哟,老徐家这孙子,生得真俊呐!个头也高!”几位纳鞋底的大婶捧着瓜子,笑眯眯地上下打量徐捷。
更有热情的大婶直接凑到爷爷跟前打听:“老哥,你这乖孙多大了?谈对象了没啊?”
爷爷伸出两个手指头比划,脸上带着骄傲:“年一过,就满十七啦!”
大婶们一听,纷纷咂嘴,语气里满是惋惜:“啧啧啧,才十七啊?可惜了,太小了点……” 被围在中间的徐捷只能腼腆地笑着,不知该如何接话。
夕阳西下,爷孙俩踩着饭点回家。
一进屋,饭菜的香气扑鼻而来。奶奶正把热气腾腾的菜往桌上端。
爷爷一边脱沾着草屑的帽子,一边满足地感叹:“什么叫福气?这就是福气!一回家就有现成的热饭热菜!”
奶奶眼疾手快,“啪”地打掉爷爷伸向盘子的手,佯怒道:“洗手了吗?埋汰样儿!”转头看向徐捷,眼神立刻变得无比温柔,“乖孙也快去洗手,奶今天特意给你炖了大鹅,香着呢!”
徐捷俨然成了村里的“孩子王”。
只要他一出门,总有几个小尾巴跟上来,缠着他讲故事、问作业。
徐捷起初有些无措,很快便欣然接受,常常拿着故事书坐在院里的石凳上,一群孩子围着他,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有家长带着孩子的作业本上门请教。
小院里顿时充满了童言稚语和欢声笑语。
奶奶切好西瓜端出来,孩子们一哄而上。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奶奶笑得合不拢嘴:“慢点吃,慢点吃,不够奶再切!”徐捷捡起盘子里最后剩的一小牙西瓜,甘甜的汁水在口中化开,心里也甜丝丝的。
离别的夜晚,暑热退去,小院里凉风习习。爷孙三人摇着蒲扇,听着草丛里的虫鸣。
奶奶关切地问:“你外公外婆……身体都还好吧?”
徐捷点头:“嗯,都挺好的。”
“也是很多年没见着他们了……”奶奶感叹了一句,又转向徐捷,“在学校呢?过得还习惯吗?跟同学处得好不好?”
“嗯,”徐捷的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温暖的笑意,“挺好的。尤其……有个人很照顾我,现在在那边,感觉……过得很好。”
奶奶敏锐地捕捉到孙子表情的变化,好奇地追问:“谁啊?同学?还是老师?”
徐捷的心跳快了一拍,脑子里飞快地组织着语言。该怎么介绍林晟呢?那个在他生命里占据着如此特别位置的人。“算是……很好的朋友吧。”他斟酌着用词。
“哦?什么样的朋友啊?这么热心肠?”爷爷也来了兴趣,笑眯眯地问。
“他叫林晟,”提到这个名字,徐捷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扬,眼神也亮了起来,“是个……有时候做事有点莽撞,不顾后果,但是特别勇敢,特别热心的人。他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有趣的朋友,跟他在一起,永远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他恨不得把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都堆砌在林晟身上,描述着他带来的热闹和温暖。
“还有他妈妈,”徐捷补充道,语气充满感激,“林阿姨也特别好,特别温柔又坚强,就像……就像对待自己孩子一样照顾我。”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无比认真笃定:“反正,他们在我心里,现在就像是……家人一样的存在了。”
奶奶看着孙子说话时眉飞色舞、眼波流转的样子,心里跟明镜似的。
她慈爱地笑了:“好,好!下次有机会,一定把这孩子带来给奶瞧瞧!奶给他做一桌子好吃的,保管把他喂得饱饱的!”
夜深了,徐捷回到房间。
手机屏幕适时地亮起,是林晟发来的视频请求。
接通后,画面卡顿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显出林晟一张定格在搞怪表情的脸,声音断断续续:“你……终于……接我……视频了……奶……奶家……好……玩吗?”
徐捷看着那滑稽的画面,嘴角弯起,故意卖了个关子:“嗯,特别开心。”
“有……多开心?快……说说!你是……不知道……你走了……店里……忙疯了……我……沾床……就睡……”林晟的声音在卡顿中充满了委屈的控诉。
徐捷努力辨认着那边破碎的语句,画面又卡在他一个眨眼的瞬间。林晟在那边急得直叫:“卡了卡了!又卡了!”
等画面稍微流畅一点,徐捷才慢悠悠地说:“不告诉你……”
屏幕那头瞬间“炸”了,林晟模糊的马赛克身影疯狂跳动,几乎要冲破屏幕:“徐捷!你他妈故意吊我胃口是不是?!”
徐捷终于忍不住笑出声:“等我回去……亲口告诉你。”
这短短十几天的乡野生活,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深深印在徐捷心底。
他看到了爷爷奶奶最本真的模样:朴实无华,脚踏实地。即使儿子已是富甲一方的商人,他们依然保持着最节俭的生活习惯,买菜会为了几毛钱精打细算,穿着打补丁的旧衣,守着这片土地,过着自给自足、与世无争的日子。
他们从未借儿子的光耀武扬威,反而活得更加低调谦和。每日与乡邻闲话家常,侍弄田地鸡羊,日子就在这平淡的烟火气中静静流淌。
对于儿孙的生活,他们看得通透而豁达:“儿孙自有儿孙福。” 他们不干涉,不索取,只默默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坚持能自己动手就绝不麻烦后人。这份独立与豁达,让徐捷深受触动。
这天难得的下雨天让小馆迎来了一个清闲的休息日。林秋红却没闲着,在厨房里忙活半天,做了几道拿手的新菜,仔细地装进保温饭盒,示意林晟给江熙送去。
林晟磨磨蹭蹭地穿鞋,刚撑开伞走进雨幕,林秋红就在店门口探出头,用手语比划着催促:“搞快点!”
“知道了知道了!”林晟无奈地比划回去,小声嘀咕,“到底谁才是您亲儿子啊?”
他一边走一边拨通了江熙的电话:“喂,江熙,我妈做了点菜让我带给你,你在哪儿呢?”
电话那头,江熙的声音显得有些局促和不好意思:“我……我在徐捷家里。”
“什么?你住在徐捷家?”林晟猛地停在雨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意,“他为什么没告诉我?”
“呃……这个……事发突然……”江熙在电话里试图解释。
林晟根本没心思听后面的话,他立刻调转方向,伞都顾不得打稳,三步并作两步冲回自己家。他冲进卧室,小心翼翼地从画架上取下那幅早已完成的画作,那是他根据徐捷发来的麦田视频,熬了好几个夜晚精心临摹的。
他用干净的塑料膜仔细地包裹好画布,紧紧抱在怀里,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然后再次冲进雨里,用身体为怀中的画遮挡风雨。
很快,他站在了徐捷家门口。敲门声带着点急切。
江熙打开门,看到被雨打湿了半边肩膀、却把怀里的东西护得严严实实的林晟,很是惊讶。林晟自然地脱掉湿漉漉的鞋子,从鞋柜里熟练地拿出那双明显属于他的拖鞋换上。
江熙在一旁小声提醒:“那个……林晟,这是徐捷同学的家……”
“我知道啊。”林晟一脸坦然。
“随便穿别人家的拖鞋……不太好吧?”江熙有些迟疑。
林晟咧嘴一笑,带着点小得意:“这是他专门给我准备的,让我穿的。” 江熙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两人关系的不同寻常。
林晟把保温饭盒递给江熙,然后像献宝一样,小心翼翼地解开怀里的塑料膜,露出那幅描绘着金色麦浪和远山蓝天的水彩画。
他把它轻轻放在餐桌上,又从洗手间找来吹风机,调到冷风档,对着画面小心地吹拂,希望颜料能快点干透。
他想让这幅凝结了他心意的画,能以最完美的姿态,迎接主人的归来,把他未能言说的思念和看到那片麦田时的悸动,都传达过去。
机场大厅,灯火通明。
徐富州帮徐捷办好手续,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路平安,到了给家里来个信儿。”
徐捷点点头:“谢谢大伯,您也注意身体。”
他拉着行李箱,转身汇入安检的人流。
回望一眼,心中百感交集。
这十几天的乡野生活,像一场短暂而丰盈的梦。
忘不了烈日下挥镰割麦的汗水与腰酸背痛,忘不了雨后田埂漫步的泥土芬芳,忘不了爷爷奶奶布满皱纹却无比慈爱的笑脸,忘不了灶台边热气腾腾的饭菜香,更忘不了那片在风中翻滚、闪耀着生命光芒的金色麦浪,以及它带来的关于土地、汗水与亲情的深刻领悟。
这一切,都将成为他心底最温暖、最坚实的底色。
他带着这份沉甸甸的乡愁与收获,也带着一份即将重逢的雀跃,踏上了归程。
他知道,在山的另一边,有另一份同样重要的牵挂,正在等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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