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是妆第一时间便回头看向老居。
沉沉的黑夜里,老居盘腿在小舟上浮沉,布衣灰发,双刀在侧,黑眸沉静且亮。孟是妆看着他,像看着一座始终注视自己的大山,他还在这座大山的身后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们都没有反对。
老居没有任何情绪地嘱咐他:“阿是,要当心。”
孟是妆于是夺剑而出。
他借着船壁的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了出去,船身猛烈摇晃起来。坐在船尾的老居反手抄起双刀入海,如泥鳅般擦过周遭诸多置身事外的船。怒吼惊叫撕开海上的平静,千只船乱起来的规模可不容小觑,孟是妆一双眼锁定了自己要救的人,兔起鹘落,几个跳跃间勾住了大汉的脖颈。
这壮年大汉晃眼间以为一根灵巧地竹竿袭来,“竹竿”太纤细,他举起粗壮的小臂握拳,觉得一个交锋便能把这“竹竿”折断,却不料这“竹竿”在飞来的一瞬间扭身成了蛇,然后,锋利的铁剑出鞘,在江上黑的红的颜色下,如一道突如其来劈开的闪电。
此人身形虽壮,却不敢以身搏剑,只好缩头想躲。
孟是妆利落拔剑本也只是为了恐吓。他这双肩能扛得起几十斤重的货,却不见得能有本事可以削下一个壮年男子的头颅。
这时辰本该是小孩睡觉的时候,被贴身的老嬷半托半抱带上船,睡梦未散又遭人抢夺,早吓得魂不附体,此刻一见孟是妆这张还算有印象的面孔,立时把惊吓变成委屈,十分省事地主动环住孟是妆,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脖子。
孟是妆浑身有汗也有血,和这小孩的鼻涕眼泪比起来,不知道谁更干净一些。
他托着胖团子的屁股,把人稳在右手小臂上,左手提剑在前,视线在混乱的海面上梭巡,想找到方才哭喊的老妇。
这时,异变却突生——
数艘轻便的小型战船从“山丘”后不知什么地方绕了过来,势如破竹地朝前冲。
没错,势如破竹。一路过来冲翻了无数艘还在海上徘徊的船只。海上完整、或是已经身首异处多时的人头上下浮动。远处,明浑州的城楼上,察觉异样的守卫没有任何犹豫,重型弓.弩“咔哒”一声巨响,巨箭无可抵挡地俯身而下,战船敏捷地躲过,却有只小船被直接射碎!
孟是妆兜了一身冷汗,还有一个只顾着哭的小麻烦。
倘若这时要等着脑子瞻前顾后思考完以后再下指令,恐怕这满西流海的“人头汤”都要多他们两颗。
他便把脑袋揣到裤腰带上,凭着瞬间的感觉左躲右逃。
海面上的战场一直蔓延到明浑州城楼下。
第一只叩门的船顺利进城,宋静妍面色不变,横波在她身侧要护着她进船舱。这时,楼船底下传来一声巨响,宋静妍眉头一皱,看向周围,数只“鹰勾爪”攀上了船。这伙儿打劫的简直不要命,居然敢在明浑州下做海匪。
城楼的守卫注意到这艘即将来叩城门的船上有异,却并不多管闲事,多的心神全放在远处疾驰而来的战船上。
明浑州主事的人显然很警惕,更不会心存侥幸,在第一支重箭射出以后,城门机关的齿轮便急促地响起。
玄铁制的城门滴着海水和血缓缓落下,天边的云被月光推开,照着带了水迹的城门十分冷冽。
城门外最近的船只听见响声疯狂地躁动起来,不管不顾要往明浑州内冲,城内的兵戈却不留情,先是不再控制数量的箭雨无情落下,随后,从高高的城墙垛上伸出数根看不清究竟有多长的“黑铁杆”。这些“黑铁杆”自城墙往西流海里,起初,初来乍到的人和船并没意识到它们的可怖之处。
可早有些迎来送往的船家见过它们——但凡见识过一次“黑铁杆”的厉害,经验再老道的船家都要慌不择路地往回倒船。不明就里的继续朝前,这些“黑铁杆”相隔的宽度恰到好处,正好能经过一艘船,这时,船只已行至城楼的阴影下,弓箭再奈何他们不得。
但还没来得及高兴,这些正想振臂高呼的人被安静地剁成了几个横条。
“横条”齐刷刷安静倒下,这时,借着血色,才能发现“黑铁杆”之间还有数条极薄极薄的铁片,几乎薄成了一条看不见的线。
直面这种残忍的死法,临近海面上的人如油锅入水,逃不开的船只发出沉重的悲鸣。
孟是妆仓皇地躲过一艘又一艘没头苍蝇般船只的碰撞,在他没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抱着怀里的胖团子“凌波微步”到了城楼下,他被海面上人的惊叫吸引,分神去看,让这“神兵利器”惊得骇然。
在素剑山时,他不曾正式地学过什么兵器种类构造,下山时间太短,只在去铁匠铺里买剑时听店家闲聊了几句,说这天下最坚硬的莫过于黑玄铁,削铁如泥,极为珍贵,连皇帝的私库里都只铸了一把剑收着,当初京城大乱,叛臣出逃时也只带了这一件奇珍异宝走,可想而知是何等珍贵?
他不知道眼前的“神兵利器”是不是自己听过一耳朵的黑玄铁,但能达到这样的效果,想必价值比起黑玄铁也不差几何。
皇帝都只能炼一把剑藏着,这座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城却能织这么大一张网?
胖团子还在孟是妆的颈边吱哇乱叫,孟是妆回望自己方才一路过来的地方,早看不见老居的影子了。他又一望天色,天黑沉沉的,乌云不要命地朝下压,血色的海浪卷着数不清的人头往明浑州两侧的“山丘”撞。他总有种天不会亮的感觉。
孟是妆气喘吁吁,边逃边躲,头顶上追了足以遮天的箭雨。
他苦中作乐地想:看来老天爷要他饿这么多年是一种命中注定的考验,否则除了他这纸片一样的身板,哪能在箭雨下撑这么久?
箭雨齐齐落在楼船之上,宋静妍披的外衣被海匪一刀定在了甲板上。她手上提着刀,看起来温和柔善的面容沾着点儿血迹,单薄的身体立在这片混乱的战场中,却有种别样的力量。她看向正奋勇向前的战船,心头涌起一股无法掌控局面的焦躁。
入京面圣的旨意上写明了陛下召见的时日,她只能带着梁王府众人闯明浑州的水路,却没料到席中庭要趁这时收复明浑州。席中庭此番入城,不管成败与否,明浑州的城门短时间内都不会再开第二回。船行至此,要么他们回头,错过面圣的时辰,等陛下或杀或罚;要么拿命去赌,硬着头皮入城。
宋静妍难得长久地犹豫,没等她做出抉择,秋河从船舱内跌跌撞撞地奔出来,顾不上城楼上落下的箭和海匪的刀,“殿下被他们劫走了!”他气都喘不匀,一句话说得要断气,满脸是惊恐的泪。
听见这话,宋静妍脊背一阵发麻。
原来这群海匪先前在行路江边歇脚,早盯上了他们这艘船。船上有钦差又怎么样?乱世里的亡命之徒,还会怕远在天边的皇帝吗?于是分头掩盖成普通要入明浑州的百姓,又想这船上俱是官兵和好手,便挑在明浑州城门被叩响时,最乱的时候动手。
为了宰这头肥羊,自入海起,他们当中水性好的兄弟就潜在楼船底下,不动声色地潜进舱底,里应外合,卸掉了大半船底,反正拿了钱财,这些人的死活也与他们不相干。
宋静妍之前听见巨响便觉不对劲儿,但海匪接二连三跃上船,他们全被纠缠住,竟都没注意到船在缓慢下沉。这种关头,邵蒸远比宋静妍更能抛却情感,他一眼也不看海匪劫持卞红秋的方向,召集手下把准船舵。
席中庭带领的战船都没停住,说明他们一定有办法穿过“黑铁杆”,只要跟在他们身后,在船沉之前入城上岸,就还有生机。他反手抹了一个海匪的脖子,知道这些海匪已经黔驴技穷,不然先前都在杀人劫财,何以现在去守卫重重的船舱内挟持一个弱不禁风的卞红秋?
宋静妍被邵蒸拽住了手腕,她立刻就知道邵蒸在想什么。
情况危急,她懒得做什么恩威并施的命令或是争执,另一只手干脆利落地赏给邵蒸一个巴掌。
她眸光泛红:“你别忘了你是为谁活命!”
梁王府里出来的人,当然是为了梁王府里的主人。
老梁王已死,主子就是卞红秋。
邵蒸被这一巴掌定在原地。
楼船在风浪中飘摇。
孟是妆没来得及注意这艘楼船即将转向,觉得自己这一瞬间几乎有了飞天的本领,在这小胖团震惊的目光中几下攀上楼船,一上船,昨日刚救过的白月光又被人拎着站在他面前。孟是妆几乎要因这种戏剧般的相遇发笑。
他今日肝胆皆英雄,搂紧了怀里的胖团子以后,手里的剑翻出凌厉的剑花,顷刻在这劫匪的后颈雕出了花,劫匪高大的身形轰然倒下,卞红秋一时无力支撑,朝后踉跄几步,将要跌出船下。
孟是妆果断将剑甩进船板里,正要扑过去拉人。
然后,一支迟来营救的箭贴着他的肋骨,把他整个人射了个对穿。
孟是妆只好脱力跪下,他没觉得疼,低头一看,贴着箭的肋骨只有相当冰冷的触感。
船上的场面太混乱,压根不清楚是谁射出的箭。
望见卞红秋跌下船的身形,宋静妍从嗓子眼处开始落下撕心裂肺的疼,着人入水营救的话还没出口,楼船已偏转方向,朝卞红秋落水的方向背道而驰地全速前进,同时,一艘中型战船如雄狮般奔来,席中庭正负手立在船头,无所畏惧地同明浑州城楼上的人对视。
后方莫名出现的战船半推半撞,将楼船一齐撞进了前途未知的明浑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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