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是妆在横波取出弓箭时便浑身紧绷,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亮出剑刃。他虽然如今手不利索,算半个残废,但耳目都很清明,光听声响,他就听出横波不止射了一支箭出去。
素剑山上对于弟子的管教和约束都颇为混乱,十八般兵器,也就剑能舞一舞,个别忠义堂的佼佼者可称得上拿得出手,旁的武器摸都很少摸。孟是妆也就见人用木制的弹弓打鸟,这种百步穿杨的本事从没领教过。
他看着厢房门外两道守卫的影子,医者在他再三冷漠的推拒下已经离开,这间屋子除了还在睡梦中的小胖团子,就只剩这个比他高出一个头不止女子。他对横波很有些印象,在码头讹上“粉蝴蝶”的那一天,就是她匆匆奔来喝止,跑得气喘吁吁、办事也没章法。
而眼前这个搭起弓、眉目冷冽的人,仿佛那天跳脱浮躁的人只是他晃眼间的错觉。
孟是妆仍将剑提在手里,一错不错地注意着横波的动作,耳朵在脑袋两侧时时防备身后厢房外的动静,他唇色发白、面若金纸,胸腹上被箭戳出来的洞还在朝外渗血,呼吸间都十分痛苦,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漏气。
远处,内城门的碎片沉进水中,战船气势汹汹地冲进城中,只待上岸便要所向披靡地要拿下明浑州。
以宋静妍为首的一众民船静静地跟随在战船后方,似乎还在观望战局。
约摸一盏茶的时间,战船上的将士们定然已涌入明浑州,城中却再没发出一点儿响动,方才声势浩大却极速结束的战斗是这座背满人命的城最后的抵抗。内城河面上飘满了箭羽和战船、城门的残骸,满目狼藉。
天还是阴沉沉的,风却大了一点儿,孟是妆正对着窗,嗅到了从明浑州内吹出来的风,是一股蕴满了沉疴的腐朽之气。
宋静妍没急着跟席中庭的船进去。
席中庭此前不合时宜的举动在她心里来回地放,她预感这位将军要先在明浑州解决一件压在心头多年的旧事,想必不足为外人道。而她,更有件生死攸关、迫在眉睫的大事要回楼船上办。其余的民船在内城门下犹犹豫豫、左顾右盼,宋静妍指挥着手下人将小船开回楼船所在的方向。
横波一向只听宋静妍的话,也极少去思考自己觉得有异的事。
所以哪怕此刻明浑州内是显而易见的异常,她也只长舒一口气地放下弓,要出去迎接宋静妍——最重要的是,卞红秋丢在了城外,她只有在宋静妍身边,才会不那么心慌。一回首,孟是妆垂着眼,正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盯着他。
照实来说,孟是妆的眉眼鼻唇哪处都不差劲,眼窝深深,眉弓高高,可惜,他痩得太病态了,脸颊凹陷下去,细瘦的脖颈和脊柱连成一条僵硬的线,活像是饿死鬼吊着看不见的丝线在行动,唯有那双时时刻刻都黑亮的眸子,能叫人辨别出生生不息的活气。
可这双眼里,蕴含的深切情绪也绝非一个正常长大的少年人该有的。
横波先是被他这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模样吓了一跳,接着又被他眼里浓烈的黑色吓了一跳。
她反手挥了一下弓,像是在驱散恶灵,觉得孟是妆这副尊容实在很晦气。
孟是妆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还是眼不眨地防备着她。
横波也停住了动作,两人大眼瞪小眼,沉默地静止了许久,直到宋静妍带着邵蒸和周先生推门进来。
周先生就是梁王府中养的医者,从祖父那一辈起便在梁王府中任职。
他再次走进厢房,鼻翼抽了抽,见孟是妆半个身体都染上红色,估摸他也快失血到要晕过去的地步,于是嘴巴一闭,懒得去劝一头倔驴,打算等驴晕了再无所顾忌地上下其手。
宋静妍虽不清楚孟是妆的伤究竟严重到什么地步,但满屋子血腥气,对方又摇摇欲坠地捂着伤处,想也知道不容乐观。她没急着开口,而是极快地打量了孟是妆一圈,视线落在他缠着粗布的右手上,想起之前在码头上不怎么愉快的第一面,单刀直入:“一千两白银,再替那个你救下的小孩寻亲,还有治你右手的伤。”
孟是妆面上、眼中的神色分毫没有变化。
他此刻确实感觉到一阵阵无可缓解的眩晕和恶心,剑提在手上,又是短剑,除了自己两条越来越像面条般软下去的腿,他没有任何支撑。好不容易不动声色地吐出一点胸中的浊气,他听见宋静妍直白地连抛几张大饼。
早转不动的脑子缓慢地动起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孟是妆先是把自己里里外外想了三遍,都想不出他身上哪处骨头这么值钱,正想虚张声势地摆出一声冷笑,嘴巴才张开一半,剩下的精气神已经随着他这个动作,从这一窍溜走了。
短剑“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孟是妆眼前天旋地转,总算装无可装地倒了下去。
邵蒸在宋静妍请孟是妆入厢房时就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此时见孟是妆要昏过去,上前一步抵住孟是妆软绵绵的身体,以防这骨瘦如柴的小孩一下把自己砸死了。
周先生这才抚着自己不过一个指节长的胡须,慢悠悠走上前,示意邵蒸把人弄到榻上,和刚才照料过的小孩一人半张床。
宋静妍立在厢房中始终没说话,看着周先生为孟是妆检查身体。
内河上浑浊的空气渐渐被劈开乌云的日光驱赶,宋静妍还在等。周先生细细地检查了孟是妆的伤,写下药方,横波却没立刻接过,他也不奇怪,转头冲宋静妍道:“他这手坏得太厉害了,大罗金仙来了也治不好。”
孟是妆嫌伤手累赘,常常没有章法地胡乱一捆,这会儿把粗布揭开,骨头皮肉肿的肿、烂的烂,形状已变得十分扭曲。
宋静妍还是不动,邵蒸等了许久,心中焦躁,正要说话。
外头一阵急促的小跑声传来,秋河推开门顾不上行礼:“姐姐,明浑州内传消息了,席将军发话,要等朝廷派的钦差来,整顿明浑州上下事务,事毕后贴出告示,再派使者抚恤各州受‘买命财’所害之人,待民怨安抚,再开明浑州的门。”
宋静妍双肩陡然一沉。
这实在太久了。
若卞红秋真的罹难,只怕等城门开,尸骨都被海水泡得能开花了。
她静静地注视着床榻上的孟是妆,留了一句:“请周先生开始为他诊治。”便拂袖离开。
邵蒸没跟上去,嘱咐横波看好孟是妆,就召集梁王府余下的人要商议对策。
周先生只是个医者,王府里别的事从来不参与。他催促横波去准备药,撸起袖子,取出银针,捏住孟是妆自昏迷便开始抽搐不止的右手,要为他缓解症状。
昏过去的孟是妆也不轻松。
他其实周身戒备很重,在这艘船上并不安心,风吹一阵都觉得是兵戈之气冲他而去。晕过去时昏沉的大脑还在负隅顽抗,疲惫的身体却早支撑不住了,身体和精神彼此相抗,于是昏过去也不得安生,一会儿以为自己还坚强地站着和一众陌生人对峙,一会儿又恍惚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不争气地倒下了。
明浑州外颠簸又凶险的海面拖拽着他,老居静而深的眸子也如影随形地牵引着他,还有那个两面之缘的胖团子……有形的羁绊拉住了他,又在梦魇里化成虚幻的枷锁,然后枷锁的虚影被他拼命挣脱却脱不开的恐惧喂大,从脚踝一直缠到他的咽喉。
孟是妆奋力伸手去扯——
清脆的瓷碗碎声响。
横波浑身大汗地和秋河面面相觑,秋河额上也全是细密的汗珠。他们二人对着喘气。
这已经是孟是妆无意识间打碎的第六只碗。
此人昏睡时戒备心也不低,牙关紧咬,双拳紧攥,像是死死抱着把半人高的佩剑。周先生无法,只能叫横波先把孟是妆的下颔给卸了,药再喂不进去,只怕烧也能把孟是妆活活烧傻。光卸下巴还不够,秋河把孟是妆半扶起来,抬着他的脑袋,找了根灌药的软管强行给孟是妆喂药。
就这样,三个人六只手还是制不住孟是妆。
横波一箭能在百步外射穿一个成人的脑袋,真论起来并非压不住孟是妆,但孟是妆分明疼得要醒,呜咽压在嗓子里,还是要挣扎,她真怕自己把孟是妆竹竿一样的手臂折断,只好稍稍松力。
周先生狼狈地举起袖子擦了擦汗:“也罢,药喂得差不多了。”
零零碎碎灌进去一点儿,六碗药也能凑上一碗的数。
横波跟在宋静妍身边,时时过目梁王府的账本,满眼心疼地看着地上的碎碗和药汁。
周先生一挥手,“得了,劳横波姑娘照看他,我去和宋姑娘说一说他的状况。”
王府里最大的主子丢了,若要瞒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有人上上下下要对不少的供。秋河是卞红秋贴身侍从,与更多时间跟随在宋静妍身边的横波相比,这会儿正有用他的时候,就冲横波一点头,也走了。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的孟是妆终于在药的作用下安分了。
横波收拾了一地的碗渣药汁,然后坐在孟是妆不远不近的地方,尽职尽责地“照看”着。
窗外光影变化,静静地在孟是妆的脸上呈现,从这个角度看,孟是妆那张痩得出奇的脸显得不那么“恶鬼”,反而是很深邃的轮廓。
横波看着这张脸,却突然想起了卞红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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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梁王郡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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