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是妆睁开眼的那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素剑山。
他浑身都不舒坦,右手捆着夹板,分毫不能动,四肢里的另外三肢也形如摆设。他在柔软的锦被里睡得骨头酥麻,意识昏沉间,这种被钳制的感觉让他回到了刚受重伤残废的时候。他甚至觉得比上回情况更糟糕,老居不在他身边,他嗓子也有莫名的痛意,连嘶哑都发不出。
身边不知是什么小兽,很不知收敛地使劲儿往他怀里拱,他清晰地感觉自己的衣裳都被胡乱蹭开了。
丧心病狂。
这条黑船上的人究竟在他昏过去以后做了什么!
孟是妆闭着眼,一点点恢复迷糊的意识,力气渐渐有了些,他便伸手要把“小兽”从身上扯下去,“小兽”十分难缠地抱着他的手臂,挣扎间往他腰腹上留了好几个脚印,黏糊的眼泪和口水淌了他半边手臂。他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眼前闪烁着令人头昏眼花的金星。
他只好暂时服软,重新闭眼,把脑袋支回枕头上。
“小兽”见他不动了,继续肆无忌惮地朝他怀里滚。
孟是妆生无可恋地睁开一条缝,发现居然是那个胖团子。
这小孩高烧惊厥,居然好得这样快?
小孩见他醒了,很不讲究地抹了一把脸,睁着大眼睛凑上来:“哥哥醒了!”
孟是妆撇开脸,也不想张嘴吃小孩鼻涕。他臂弯里抱着这小孩,还是一动不动。终于,等这小孩盯着他的脸快枯燥到睡过去时,他总算攒够了坐起来的力气,左手撑着床慢慢抱着小孩一起坐起来。
他先四下打量这间厢房,不算太大,布置得十分雅致,不远处的小几上摆着个精致的香炉,飘出袅袅白烟,气味清雅。架子上摆着一套深蓝色的衣裙,看见裙子,孟是妆不自觉摸了摸前胸。
小孩见他清醒过来,还是一直往他怀里钻,边钻边叫“哥哥”。
孟是妆捏着他的脖子把人拉远了,眼皮很不好惹地朝下垂,立马把这小孩看噤声了,就等这小孩咧嘴要哭,孟是妆才心情大好地弯唇笑,慢悠悠地道:“叫姐姐。”
小孩眼睛滴溜溜地转,上上下下,没看出他是个女娇娥,但屈于他的淫威,叫得十分不确定,“……姐姐。”
孟是妆随意薅了一把他的头发,把他继续抱在臂弯上,拖着沉重的右手,在厢房内四处翻找起来。小孩觑着他的脸色,以为他要开始打劫,欲言又止,看着他略有些凶狠的骨相,默默把头窝进孟是妆怀里,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孟是妆没重操旧业的打算。
他在找自己的短剑。
素剑山上十年如一日抱着剑,他曾经以为自己痛恨素剑——现在也依然这样觉得,但却摆脱不了抱剑的习惯。
他抱着小孩吃力地翻箱倒柜,绫罗绸缎、胭脂水粉凌乱地撒了满地,珠花玉簪在窗台下顾影自怜,他匆匆扫了一眼,丝毫没觉得自己被安置在这间房有什么不对。
小孩在他的怀里颠簸,觉得自己算半个帮凶,于是胆战心惊,见孟是妆略过一丛眼花缭乱的珠宝,不知道他究竟要找什么,伸手拽了拽他,指着窗下的妆奁:“那些东西最值钱。”
孟是妆诧异低头,这小孩四五岁的模样,见识到不少。见他眼神躲闪、满脸通红,手脚局促到无处安放,浑身上下写得都是“逼良为娼”,孟是妆心里好笑,把他往桌上一放,捶了捶自己僵硬的腰,言辞轻松:“我早金盆洗手了。”
然后弯腰“恐吓”,“那馒头不是还你了吗?再提我的糗事,就把你剁成馅饼!”
小孩立马捂嘴,身体后仰。
孟是妆寻剑半天无果,也盘腿靠着桌坐下。他摁住心口,一阵一阵气短乏力。
真奇怪。
刚下山时,他也病过一场,病过以后,除了右手不利索,自觉精力更胜从前吃不饱的时候。现下在船上糊里糊涂睡了一觉,怎么哪里都提不起劲儿?又晕又困的劲儿上来,孟是妆抱着胸朝地下倒,双眼就要闭上。
日光从窗外长驱直入,他看见床榻下有东西闪烁了起来。
孟是妆伸手去探,居然摸出一把裹着厚灰的长剑。
剑鞘上攀着一束盛放的花,开得十分恣意。虽是长剑,但比寻常的剑要短上一些,像是特意打造的。他朝上翘起剑鞘,没能拔出剑。他不自觉把剑攥紧了,下一刻利落抽开。剑刃亮起时,剑鞘上的灰洋洋洒洒地飞出。
同时,厢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宋静妍带着一众梁王府的人站在门口,被孟是妆放在桌上的小孩让这阵仗一下,摇摇晃晃要摔下桌。
孟是妆来不及打量这些“不速之客”,强打起精神,剑鞘微微朝前一送,这小孩便顺着剑鞘滑回他的臂弯里。
他打量着眼前声势浩大的队伍,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被哄骗进船的了。仿佛回到了他刚翻上船的时候,一手横剑。他难得动起脑子,琢磨了一下自己此刻的处境,开始往自己身上摸,左掏右掏,发现自己的荷包也不翼而飞。
于是收敛自己半死不活的表情,“那两枚铜板我可以还,找个有码头的地方把我放下。”
他虽然疲惫,但能感觉到船还在航行。
他不知道此刻离老居有多远,更不知道这艘船将往何处去。
宋静妍在门扉处静静站着,视线落在孟是妆手里的剑上。
这把木兰剑,是她赠给卞红秋十二岁的生辰礼。去岁蛮夷卷土重来,但并不成气候。卞红秋年岁渐大,也该开始接手梁王府诸事,便送了这柄名家之剑,又令邵蒸随身保护,叫卞红秋去蛮夷败走留下的营地溜了一圈。
不料卞红秋被营地里蛮夷留下的机关惊扰,以为有埋伏,慌乱之下拔剑,反把坐下的马匹给伤了,从马上摔下,摔断了腿。
从那之后,宋静妍再没看见过这柄剑。
她总以为卞红秋会把剑留在上扬。
她望着孟是妆被木兰剑照亮的双眸,想起卞红秋那时惊喜又有些退却的眼神。
宋静妍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道:“你的内伤不轻,右手也半残,昏睡三日,灌了不少药,只怕两枚铜板付不清。”
孟是妆双眼微微睁大。
他一睡一醒,没想到已经过了三天!
只怕这会儿掉头拍马都找不到老居了。
他再维持不住表情,垂下眼皮,“我这个半残,值不了这么多钱。”
宋静妍领着人涌入厢房,厢房顿时拥挤起来,她坐在孟是妆对面的绣凳上,其余人站在她身侧,眼底神色或明或暗。
孟是妆无意探究,他明白这里主事的人是谁,只等着宋静妍的下文。
宋静妍道:“小友当时出手,义值千金,不妨留下治伤,好让我们报答恩情。”
孟是妆不想在贼船上多留:“不必,半残的手我也用得好。”
宋静妍看出他眉眼间的焦躁,顿时明白过来,只怕他怀里的小孩并非他真正牵挂的人,微微一笑,问道:“小友在西流海上出手,不知过了明浑州,要往何处去?”
孟是妆面无表情:“阴差阳错,我如今要回西流海上。”
听到这,宋静妍心中一动,神情慢慢恳切:“只怕不行,明浑州被攻破,城中秩序未定,短时间内开不了城门。”
孟是妆心中猛一沉。
他环顾四周,没看见那个“粉蝴蝶”,意识到宋静妍没骗他。否则按照当日眼前人对那粉蝴蝶的维护,早把人从海里捞回来了。
老头儿身侧只拎了两把刀,还有止不住的咳嗽,孤身一人,该怎么等他找回去?
想到这里,孟是妆明白,宋静妍口中说的“报答恩情”根本只是个幌子。
他甚少用脑子,今日连着转脑筋,居然也不觉得头疼,大约天生就对旁人别有的企图很敏感:“我这半残哪点儿像那只漂亮蝴蝶?你留我下来究竟要做什么?”
漂亮蝴蝶?
宋静妍知道这指的是卞红秋,仔细一想,竟也很贴切。
她并没说得很清楚:“有一个难关,要请小友相助。事成之后,小友有什么要求,我等都可尽力达成。”
梁王府旧部甚多,但最小的横波都已成年。无论她去哪里找一个和卞红秋年岁一般大的,都有极大的风险——当然,孟是妆也一样。
可这个小孩远在道海城,总比离京城更近的城中找人风险要小。
况且,这个敢孤身救人的少年,像冥冥之中上天送来的选择,她唯有赌一把。
孟是妆将剑柄握得更紧,心里盘算了一番自己带着怀里这胖团子从船上逃走的可能,他低头与胖团子对视一眼,小孩眼中的天真和恐惧流淌出来。
他意识到这应该是办不到了。
这分明是一桩强买强卖。
孟是妆从素剑山上逃下来,如今“搏命”二字早已不在他的想法中。
便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宋静妍立刻回他:“什么时候明浑州能开城门,我便什么时候送你走,绝不强留。”
她见孟是妆松口,打蛇上棍:“小友想要什么,不妨说来一听?”
孟是妆一想:“你说船上有厉害的医者,我想要医者和药材。”
变成“要求”的周先生一拢袖,低下头,假装没见听自己被提及。
宋静妍笑道:“当然可以,医者可以一直跟随,药材即便我们没有,也会天南海北去去寻。”
孟是妆将剑放低了一些,“你们要我做什么?”
宋静妍:“你只要做一只漂亮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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