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明浑州知州,席中庭如数家珍般,他伸手向腰间的佩刀,没错过这些人不约而同抬起头,眼中震惊又燃起希冀的眼神。他身后的亲卫正欲上前,被席中庭抬手制止,他便独自往城中空出的大道上城楼。
这些百姓分明早得了命令,无论怎么问,都只有一句“多年来受知州胁迫”。明浑州外西流海中,洗不净亡者的鲜血和冤叫,这整座城的人砌着白骨在国中大乱时活到了现在,怎么能将罪责推到知州一个人头上,然后在即将太平的时候全身而退?
匍匐在地的百姓低头交换眼神,见席中庭朝城楼上去,其中蠢蠢欲动的少年将眼神锁在止步不前守卫的刀上,倘若能够杀了这个长辈口中曾经坑害过他们的将军,那是不是能报明浑州这数十年来闭城之苦?是不是知州大人还有一线生机?
他攥紧拳,牙关紧咬,轻狂的意气和热血在这一瞬间要驱动他舍命上前。
“哐当。”
然后,席中庭的一个举动让所有人抬起头。
他将腰间的佩刀解下,甩在身后,赤手空拳地上了楼。
这是一个很有诚意的动作。
想动手的少年人因这一手犹豫起来,再想动手的时候,身边的同伴已经暗地里拉住她,拼命朝她使眼色。
席中庭在踏上城楼的时候停了一会儿。他看见城墙上数年前简陋的涂鸦,居然还没被风霜侵蚀干净。一条条弯曲的线条没有章法地挂着,当年那只小鹿引着一众孤儿来拜见京中的使者,有个总把饭食让给其他小孩的“细秧苗”向往高大的将军们,于是小鹿指挥那群幼童在城墙下排队刻身高。
他仿佛听见小鹿清脆的声音还在耳边。
初来明浑州之前,他早打听了明浑州知州母女的事,总以为这两位大人从刀山火海里磨砺出来,无论如何都是极有城府的人,从没想过会看见那么清明的一双眼睛。
席中庭垂在身侧的手突然抖动起来。
被陛下派去西境这些年,除了大虞和陛下,他心里只装了这么一个人。明浑州封城,他什么消息都打探不出来,他害怕见不到这个人。
此刻,却更害怕见到的是这个人。
但他没有再停顿。
一步一步石阶,他稳稳当当地朝前走。明浑州立在海中,城楼上海风猎猎地吹,他看见了一道瘦削的背影对着他,对方好似在眺望已经平静下来的西流海。
席中庭停在此人身后几步之处。
听到动静,对方回过头来。
多年不见,重逢的这一刻,席中庭吊在胸中的那口气砸进肚子里,几乎砸得他晕头转向。他又愤怒又悲痛,赤红的眼中凝着绝不能落下的泪,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故作镇定地开口,他说:“兰夜,果真是你。”
陈兰夜今年不过二十八,鬓边已经染上了白发,她双目凹陷下去,眼神死寂,脖子上凸起的青筋没进不合身的官袍中。席中庭看见这绛蓝色官袍上红色的鹤眼,认出这是陈兰夜母亲的官服。
知州大人一手遮天,谋财害命,却连一件新的官袍都穿不起吗?
陈兰夜却没心力去探究席中庭眼里的情绪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早料到“买命财”有朝一日会变成刺向他们自己的刀,可十几年前,她想不出更多的方法了。她望着席中庭充满戾气的眉眼,回忆对方来过明浑州的旧事,只得避重就轻地提些能提的。
若将对方背信弃义的事撕开,这位手握重兵的将军会否恼羞成怒、屠城泄愤呢?
她不敢去赌。
于是,她像是讥笑又像是感慨,“原来是席将军。席将军今非昔比,我记得初见将军时,将军在西流海上的一艘船边吐得昏天黑地,如今,竟都能领着水军破城了。”
席中庭被她的眼神刺痛,却并不逃避。
“是,因为有人教我。”
“有人教我怎么驾船、怎么凫水,教我怎么在西流海中采珠。曾经赤着脚把我从海岸背回明浑州的州府里,她是明浑州水性最好的女娘,送过我一颗最璀璨的珍珠。”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陈兰夜。
对面满面死气和风霜,一点儿也看不出少年时明媚活泼的样子,她把自己从西流海中托上船的时候,一丛乌发披在肩上,明眸皓齿,像水中的精怪,她问过自己的姓名。
陈兰夜听得眼神一暗,却没想更多,顺着他的话道:“她送你珍珠,想必很喜欢你。将军那时把她从明浑州带走了吗?现在好不好?”
席中庭再多的话都哽在喉咙里。
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兰夜会连这些记忆都忘记。
话到此处,陈兰夜打起“莫须有”的感情牌,“席将军,你的那位女娘出自明浑州,想必你也知道,明浑州的百姓善良质朴。‘买命财’是我的意思,城中守卫皆由我所控,并非他们本愿。我知道死者在上,流放也罢,下大狱也罢,只请留城中老弱妇孺一条生路,兰夜以死谢罪。”
席中庭的鹰眸死死盯着她:“兰夜,你一个人的命,就能抵消十数年的罪过吗?你数得清西流海里飘了多少颗人头吗?”
陈兰夜行尸走肉般过了许多年,可现在她看向西流海,第一眼看见的还是明浑州内百姓的尸体,即便这些尸骨多年前已被收敛,但不知安息没有。她于是没有任何反抗之意:“席将军想要如何处置,兰夜悉听尊便。”
大虞朝政百废待兴,难道席中庭还真能把这一城人全杀了给天下交代吗?
朝廷当初被孤立在京中,认真说来,各方城池谁不是罪臣?他们明浑州不辨南北,谁来都杀,那就是谁都不得罪的意思。席中庭有意留情,她看出来的,不管为了什么——想必更多的原因,是朝廷如今无人可用。
现在的大虞和重新开国没什么两样,识时务者才能活下来。
明浑州现在只需要一个罪大恶极、不得好死的“匪首”。
她本来也罪无可恕,没什么不能一死的。
席中庭注视着她,心中涌起一股无力。他意识到陈兰夜死灰般的心,好像死亡是她渴望多年的归宿。可是为什么?她当初提起自己告父救母的往事,诉说那些沉痛的过去,从来没低沉到失去希望。他忍不住发问:“兰夜,明浑州究竟发生了什么?”
陈兰夜怔愣片刻,眼中的痛色和茫然一闪而过,她摇了摇头:“寻常祸事,我已忘了。”
她终于和席中庭对视:“席将军,你奉诏收复明浑州,陛下旨意在上,自然越快越好。城中无辜者甚多,放过他们,也为您行方便。”
谈无可谈,席中庭放下情绪,负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此事我做不了主,新的钦差还在路上,城中所有人都是带罪之身,如何处置要听陛下旨意。而你——你自称是‘买命财’的主谋,须押解回京,听凭发落。”
陈兰夜慢慢吐出一口气,“谢将军。”
席中庭转身要走,几步后停下回头,“我还有个条件。”
城楼上的谈判无人可知,入城的外来客在岸边等候几个时辰,令行禁止的将士便举步过来,其中一位副将挎刀而立,“将军有令,明浑州诸事未平,所有入城人安置城北,城门未开前,不得走动惹事,违令者斩。”
说到最后,他亮起刀刃,语气饱含威胁。
死里逃生的民众连连称是,忙不迭地跟着走。
宋静妍扯好孟是妆身上的披风,把他的脸挡了个严严实实。梁王府的人留在最后,宋静妍只身上前与副将说话:“这位将军,如今城中混乱,本不敢给席将军添麻烦,只是我等身负圣命,实在不能久留,请将军通融,通传席将军一声,为梁王府的人放行。”
这副将略一蹙眉,想起席中庭的吩咐,手臂一张,示意梁王府众人先行安置:“请姑娘随郡主殿下下榻修整,属下前去禀报将军。”
宋静妍点头谢过,不卑不亢领着人走了。
副将推开半步,朝秋河背上的“郡主”行了礼,起身的时候,他的视线落在秋河颈前枯瘦的手臂上,再往前看,是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手掌。
他心中疑窦升起。
又看了一眼走在最前头的宋静妍,对方衣裙上的绣花都华贵得不显山不露水,这郡主实在不像是精细养出来的样子。
可他再怎么也想不到梁王府众人会胆大包天到李代桃僵,所以这个疑虑只在脑中稍稍一过就放下了。待民众前往城北,他便和席中庭汇报宋静妍的意思。
席中庭此前已得过陛下的暗示,本也无意为难梁王府的人,吩咐道:“为他们准备船只和物资,严查上船的人和箱笼,没问题就放他们出城。”
副将应是退下。
席中庭带出来的兵行动很快,第三日就开了另一道城门放宋静妍等人出城。
宋静妍站在甲板上,与开城门的将士行礼道谢,城门闭合之时,她仿佛听见城中响起巨大的哭悲。她从船上朝下看,望见明浑州另一侧清澈的水流,慢慢叹了一口气。这时,横波快步走来,朝她道:“姐姐,那位……”
她被宋静妍淡淡瞥来的眼神喝止住了,改口:“殿下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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