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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梁王郡主(八)

孟是妆开始了他有生以来,真正能称为“学习”的时候。

往日在素剑山时,他满山抱剑走,其实总会在各堂主嘴里听见他们数落弟子,不管长篇大段绕成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实际上都是千篇一律的几个字——文不成武不就。

而孟是妆长到了这个年岁,用这六个字都有些抬举。

——这话出自梁王府专养来给府中幼儿上课的先生之口,来给孟是妆讲的第一堂课,这位曾经对卞红秋满心失望、觉得他有失其父风范,执卷握笔都像软骨头的柳先生,对卞红秋升起了漫长的思念。

好歹姓“卞”的殿下骨血里淌着老梁王的翩翩风度,对教习先生们也都敬重有加,指什么学什么。

可姓“孟”的殿下,不知笔墨纸砚为何物,说了半天也听不懂为什么又可以称文房四宝,言语虽不粗俗,但浓重的市井气叫先生不忍卒听。一堂课下来,年幼的六郎都是在日头偏移的时候才打上瞌睡,这位舞象之年的殿下颠来倒去轮了几个姿势,然后无师自通地在宣纸上,用左手画起了先生的小像。

“岂有此理!”

柳先生真想和宋静妍请辞。

他在梁王府多年,无人不对他礼遇有加,未见世事险恶,一把年纪了遇上个刺头!

宋静妍沉默扶额。

她亦在旁听之列,能清楚地看见孟是妆两眼空空,神游天外。

六郎在紧张的气氛中贴近孟是妆。

孟是妆本来不觉抱歉,几十双眼睛盯着,还是忍不住低头,他的疑惑实在太多了,这也问那也问,先生为他解答了也不明白。

此刻,他总算明白为什么素剑山上入牵机堂听学的机会那么难得,还总有弟子逃课。

宋静妍叹了口气,“他开蒙太晚,这会儿要静下心读书,只怕太难。柳先生为他讲一讲大虞的事,说一说梁王府和老王爷,旁的就不着意他学太多了。”

柳先生怒而甩袖:“这怎么行!老梁王文韬武略,策论文史无一不精,他的孩子、梁王府的下一任主人怎么能是个、是个……”后面的话他实在讲不出口。

他看着孟是妆吊起一只眉听他和宋静妍争辩,几乎可以预料由孟是妆顶着“郡主”身份进京的梁王府,会有怎么样的风评。

一群莽夫、大字不识,粗鄙不堪!

更遑论……柳先生看着孟是妆的右手,只怕连个莽夫的称论都混不上!

荔城就在眼前,宋静妍也知道他们着急,但凡事循序渐进,现下就是逼孟是妆也逼不出个章程。

她看着孟是妆面前那种颇为神似的小像,居然苦中作乐地笑了出来。

柳先生双目就要瞪出眼眶子了,她才轻咳一声把笑收回去:“就从千字文练起,好歹也要知道自己的名字该怎么写。”

孟是妆侧脸来看她,上船许久,他还没报过自己的名字,回忆起老居的说法道:“孟是妆,子皿‘孟’,应是的‘是’,红妆的‘妆’。”

他眼中不自觉带上了点儿期许,宋静妍和柳先生还没反应过来,他怀中的六郎先扯了扯他的袖子,“姐姐,是不是这样写?”

孟是妆低头,宣纸上“孟是妆”三个字大喇喇地扎进眼底。

幼童握笔不稳,写得不算太工整,但是横竖撇那、一板一眼。

柳先生抚须凑近,赞赏般摸了摸六郎的头,他其实并不吝啬对学生的夸奖:“小小年纪,已算不错了。”

六郎抿起嘴笑,等着孟是妆夸他。

孟是妆琢磨了半天,直到柳先生这反应就是写得对。

他盯着宣纸,将这三个字刻进心底。

原来,他的名字是这三个字。

“这两个字,有什么意思吗?”

柳先生听见他问,撩袍坐下:“怎么,你父母没告诉过你?”

孟是妆坦然:“我没有父母,为我取这个名字的人……”

他眼中茫然一闪而过。

他不清楚这是不是老居为他起的名,但他知道,“妆”这个字大多是女儿家打扮之意。倘若是老居为他取的,只怕也有顺应罗舜隐秘泄愤的心思,于是,他顿了顿:“大概是想我成为女儿家。”

柳先生知道这冒牌殿下的真身,被他一改方才懒散的样子取悦到了,“是么?”

“老夫姓柳,名讳‘梦蝶’,这两个字,你听起来是什么意思?”

孟是妆匮乏的文采在肚子里转了一圈,实话实说:“蝴蝶,漂亮的蝴蝶。”

柳先生一点头:“是,且‘梦’与‘孟’同音,从前那些闲饭吃撑之徒……”他顿了顿,意识到自己被孟是妆满口胡言乱语给带歪了,还是继续,“都说老夫名如其人,是卖弄美色的狂蜂浪蝶。”

柳先生古板之中不乏自傲。

孟是妆怀疑柳先生每每授课,不愿多看自己一眼,估计除了被他的无知震撼,还有觉得他的脸伤眼的缘故。

“自然,这‘蝶’字也像是女子才起的名。”

“可老夫读圣贤书几十余载,对‘庄周梦蝶’颇为感慨,人生虚幻,及时行乐,更要有一颗豁达明洞的心。这名字我从前觉得不好,如今这把年岁,却还觉得自己所为配不上这两个字。”

孟是妆被他说的晕头转向,只听明白一件事——他这名字没什么不好的。

但若要再明白,估计也得读上几十年的书。

他不知从何处来的厌学之心骤起,一推桌上的宣纸,破罐子破摔道:“原来如此,做女子正好。”

柳先生看出他的态度又懒散起来,嗤笑道:“一无所长,说自己是个人便罢了,可别毁女子的名头!”

孟是妆支着脑袋想了约摸一炷香。

哦,这老头说他不配做女人。

他咧起嘴,四下找起那把已默认给他用的木兰剑。

柳先生知道这不是个尊师重道的好货色,讽刺完立马施施然走了。

一侧,等候许久的邵蒸见孟是妆摸起剑,站起身:“正好,午膳还需片刻才用,末将指点殿下几招。”

孟是妆几乎被半拎着去了甲板上。

今日江面上的风不急不缓,宛如水流般。孟是妆推拒周先生的劝阻,卸下自己右手的夹板,将木兰剑和自己的手掌捆在一起,看得周先生直皱眉。但孟是妆自觉这几日手舒坦许多,并不觉得这一会儿工夫能出什么事。

邵蒸身着便服,并不用真刀真枪,随手支了一根木棍,还同样让出一只右手。

孟是妆没觉得自己被轻视了——素剑山上大多弟子学艺不精,全靠不入流的手段拼个半斤八两,在他眼中,赢就是赢,哪怕对手礼让,那也是赢。反正对方不是缺了赢的心,就是缺了赢的脑子。

他在邵蒸几步之外,打量了邵蒸一盏茶的时候,几步跃起,朝邵蒸冲了过去。

邵蒸稳如磐石地站着,一棍朝下翘,便想撇开孟是妆一往无前刺来的木兰剑——

他确实看轻了孟是妆。

这源于他和卞红秋多年以来的习惯。

卞红秋是他手把手、一招一式教出来的,但养尊处优,王府众人个个怜惜,所以同他习武也意在强身健体。他那些凌厉的把式从没在卞红秋眼前亮相过,从来都是消磨时间的花拳绣腿。

孟是妆初见便执剑,后来摸出木兰剑,也从没真亮刃,像是惊惧不安的小儿抱剑玩耍,只为恐吓旁人来求自己安心。况且他这身板,比卞红秋这个花架子还瘦小一圈不止,邵蒸一心二用地想:这副骨头架子,估计砸起人来比捅人刀子疼。

所以,当他被孟是妆又快又狠地劈开木棍,闪烁着银光的木兰剑蹭过他的鼻梁时,他才惊醒,此前宋静妍和孟是妆说,他也可以做一把剑是什么意思。

他本想甩着棍子溜一圈孟是妆,这会儿不得已退开,几步滑到旁侧的侍卫身前,扔下被削成花的木棍,反手抽出侍卫腰间的佩刀,不余喘息地逼近了孟是妆。

孟是妆并不胆怯,刀剑交锋之际,他便摸出来邵蒸究竟有多大的力气,桅杆似的腰肢一折,从刀尖下踩了串凌波微步,溜到了邵蒸背后。邵蒸反应极快,背过手就是一刀,孟是妆凭着自己的记忆使了一招“沧浪诀”,从刀背穿过,在邵蒸转过来的一瞬间,往他衣襟上生了数朵浪花。

邵蒸已经感觉到胸前是一片轻微的刺痛。

孟是妆右手的力气大不如前,倘若还是未伤的时候,估计可以在邵蒸的骨头上雕花。

邵蒸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留手,双手一换,直斩孟是妆的右手。

孟是妆这下不敢硬接,侧身要躲。然后,邵蒸以一种他预料不到的速度调转了刀尖的方向,挑开了他缠在右手上的布条,另一只手擒住他的腰,叫他不能再动。

邵蒸没说好或不好,他松开气喘吁吁的孟是妆,一拨自己炸开花的衣裳,也不觉丢人,点评道:“力气太小,反应太慢。”

孟是妆怎么会不知道。

他顾不上邵蒸的话,在邵蒸松开他的时候,就跌坐在地上,眼前又闪起数不清的金星。

周先生忍不住大声道:“你如今还在调养身体,当然受不了大动干戈。”

孟是妆只觉得自己越吃药,把身体吃得越虚弱。

邵蒸看着孟是妆干瘦的身体,不免觉得好笑。

从前卞红秋身强体健,他多想带卞红秋练些真把式,如今孟是妆天赋根骨俱全,却只好练些强身健体的招式。

宋静妍蹙眉对孟是妆道:“点到为止,你现下在吃药。”

孟是妆想起老居十年如一日的咳嗽,不禁疑道:难道老居的身体不是自己病的,是药吃病的?

周先生上前支撑他起来:“你现在吃水药,吃了便吃不下饭,自然力气越来越小,人也越来越瘦。等船靠荔城,为你制些药丸便会好上许多。”

孟是妆听不懂水药药丸,沉迷在自己的头晕眼花中。

他自顶了“粉蝴蝶”的身份,读书时也头晕,练武时也头晕,晕了两三个月,在自己没意识到的时候,来到了梁王府所有人都如临大敌的京城。

进京第一日便赶上大朝会,宋静妍如今是白身,只好以梁王府的名义上奏折。朝中并不晾着他们,车马一落,顺水推舟便叫梁王府的人不要耽搁,在此次朝会就向陛下述职。

孟是妆一路从大虞开国听到武帝自毁长城,又到骄奢淫逸的灵帝,当今尚没什么建树的陛下,听在耳朵里,不知道什么叫误闯天家,更不明白柳先生口中京城局面“凶险”、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有多可怕。

他穿着无品无级的衣裙,第一回站在宋静妍身前。

太极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他后知后觉开始心慌。两侧衣冠整肃的文武百官皆看不清面上的表情,黑甲兵卫恪尽职守地执长枪而立,殿中黑白两色间,金色台阶级级朝上,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天子端坐明堂,语气淡淡:“平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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