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红秋向来打理得整洁蓬松的乌发全湿哒哒地扒在头上,额边一绺一绺的发正朝下坠着水,他举起手臂往自己身上四下一打量,嗅到了一股十分不妙的味道,是海水的腥和血的腥,又有新旧层层交错,总之十分令人作呕。
他强忍着没有动作,将紧紧贴在手臂上的衣袖撸开,自己光洁白皙的手臂上已爬满了红点。甚至脸颊两侧也痒得不同寻常,痒出了一种麻木感,他用指尖碰了碰,脸好像十分均匀地肿了一圈。
卞红秋压过心底的胆怯慢腾腾爬起来,环顾着望不见边际的西流海,仿佛他自己看不见的前路。
他摇晃两下,顺着小舟颠簸的轨迹重新跌坐下,看着自己娇贵的手臂,觉得哪怕大难不死,后头等着他的也只会是折磨。
这时,船尾盘腿入定的老者悄无声息地转过身,静静看他许久。
卞红秋收敛了面上的悲哀和生无可恋,见人先笑,道:“多谢救命之恩。”
这老者满头茂密的灰发,好像前半生烦恼又不烦恼的,双眉微皱,才从鬓间露出完整的眉形。目光炯炯有神,一点儿看不出两日未合眼的迹象,自眼睛往下的容颜,显出一股上了年纪的沧桑和韵味,有种别样的威严和英俊。
卞红秋的注意却在他挺拔的坐姿上。
这让他想起他的上一个救命恩人,走路的姿势挺拔到怪异,但这二者之间居然很有些相似的影子。
卞红秋知道对方无意伤害他,否则不会救他上船,又问道:“敢问尊驾姓名?”
老者又看了他片刻,才开口:“鄙姓居,居所的‘居’。”
卞红秋学着他的样子盘腿,行了个半礼:“居先生。”
老居随意拂手,顺手抄起腿边的刀往西流海里一插,叫这艘漂流随意的小舟快速动起来。
天边的云越烧越旺,卞红秋几乎看不清西流海上同行的有多少船,“我们进明浑州了吗?”
老居偏头扫他一眼,眼底的疑惑一闪而过,还是回道:“我们要回道海城。”
他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要确定一番:“你原本就是那艘楼船上的人,对吗?”
不知为何,卞红秋其实不想承认。
他甚至觉得有些难堪,即便眼前的陌生人并不知道他是被“抛弃”下楼船的。他的软弱之下,总也还有点儿背道而驰的自尊黏在骨子深处,虽然屁用没有,只叫自己更添愁绪。
但卞红秋没扯过谎,不愿意回答的话从没人逼他一定要说,此刻面对着救了自己一命的老者,还是轻轻点头:“是。”
然后,他看见这位居先生慢慢松了一口气,双肩都渐渐打开。
老居开门见山:“你们那艘船是要去明浑州?还是去什么别的地方要过明浑州?”
卞红秋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据实以告:“是要去京城,走水路过明浑州。”
老居点头,沉默片刻:“我自七月半那日在西流海中将你救上船,又在海上飘了两日,明浑州城门始终没有要开放的意思。现下,只好回道海城了。你既知道自己是怎么丢的,等明浑州开了也好回去,一会儿便下船吧。”
卞红秋敏锐地意识到他话中的意思,对方不可能为了送一个一面之缘的小孩回家,就冒着生命危险在海上飘两日,显然是一城之门的另一端别有牵挂。这一瞬间,他脑子纷飞过万千思绪,相当杂乱。他看见老居深埋在眼底的期盼和担忧,犹豫片刻,还是根据自己的推测道:“明浑州的城门短期内怕是开不了了。”
老居的双肩在这话落下后重新提起。
他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卞红秋的眼睛。
卞红秋的声音越说越小:“入城的是从前镇守西境的将军,他要收复明浑州。明浑州内民情复杂,与周围各州的关系也复杂,朝中钦差性命贵重,肯定要等将军镇压了城中所有反抗者、接到捷报再来任职,而朝廷又远在京城,任职后恢复城中各机关运作也要时间,还得平复周围各州百姓的怨气……”
“倘若朝廷的动作慢些,明浑州再封上一年也不是不可能。”
老居那双甚少深刻思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想了想,清楚孟是妆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坐以待毙,甘心什么也不做等上一年的人,“你家中的船,会在明浑州内一直等着吗?”
这小孩哪怕此刻形容狼狈,周身娇惯出来的气度却不寻常,衣裳发饰更是处处显露着华贵。素剑山上走投无路才拜入山门的弟子不少,穷得揭不开锅的与因家财万贯争斗落于下风的,都是一个下场。他听过不少大富之家的龃龉,因此才多嘴一问。
若是从前,卞红秋定然能毫不犹豫地说:“当然。”
现在,他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盘旋了一圈,被刮到海边的风吹散了。
老居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又想了想,觉得自己多余问,半提醒半安慰:“是我糊涂了,州府既然封城,肯定是进也进不去、出也出不来。”
“不!”
卞红秋打断。
他其实不常思索种种事件间的联系和关窍。更小一点儿的时候,他虽然心疼宋静妍日日殚精竭虑,但也有不解——尤其是不屑在心中,他不明白为什么光明正大的话和事,要用尽心机地包裹一层糖霜哄人咽下,你来我往地打上无数机锋,又彼此各退几步地维持和平。
他觉得复杂又累人。
这种想法在他稍稍接手王府的事务以后就消失了。
因为他面临着许多阻力、甚至毫无意义的刁难。
有些事和话好像只能通过迂回才能达成。
但这之后,卞红秋就躲回了宋静妍的身后。
他很久没思考,这会儿突然一用脑,脑子又乱又晕,只能毫无章法地顺着自己能想到的说:“他们能出去,他们一时半刻都不会等。”
要出城太容易了。
明浑州此刻想必是那位席将军把控,他听秋河和琴鹤说过那日姐姐前去拜见席中庭的事,对方既然无意为难他们,宋静妍手上又有那道召梁王府众人回京的圣旨,席中庭肯定也没有理由把他们留下,至多严格检查出城的船有没有不该存在的夹带。
至于等着明浑州开城门……
卞红秋想着宋静妍从来游刃有余的样子,他心里有一个念头:姐姐绝不会放弃他。
既然如此,除非宋静妍疯了,否则绝不可能留在明浑州,等着那扇未知时日才会开启的城门。
梁王府上京的人手无法和席中庭手里的对抗,后头圣旨上清楚写下的时日如催命一般。
卞红秋想着想着,低头捂住脑袋。
他清楚地意识到,他又想开始逃避了——宋静妍过不来,肯定会毫不拖延地赶往京城,她会怎么把缺的“梁王郡主”补上,他想不出来。但要回到姐姐的身边,居然只能靠他自己了。
卞红秋前所未有地痛苦起来。
他的对侧,老居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拿起另一柄刀穿过卞红秋抱住脑袋的两臂,手腕一翻将刀抡了一圈,将卞红秋双臂扣到身后,强迫他挺胸抬头,上上下下仔细一打量,发现这小孩儿实在娇贵得要命,海里没游一圈就捞上来了,脸居然要肿得和猪头一样了。
老居想起孟是妆浑身骇人的伤,一副命很硬的样子,默默叹了口气。
孟是妆哪怕上了那艘楼船,是会留在明浑州等着城门开,还是趁机混出去,想别的办法来找自己,老居都无从得知。但亲近的人彼此之间是有点儿神乎其神的感应,老居总觉得孟是妆正离他越来越远。他有种预感,孟是妆会和那艘船一齐离开明浑州。
他伸手捏住卞红秋的脸,扒拉着卞红秋的眼皮看了看——他养孟是妆很粗糙,该懂的还是懂。阿是小时候生病的多,长大就少了,反而是照顾自己更多。
卞红秋被一柄刀制住了,仰着头只顾喘气,老居对他一阵动作,他的面颊上也只感觉到冰冷,别的全都只剩麻木。
老居没看太久,一下便松开了他,道:“海水太脏,上岸后洗干净就好了。”
卞红秋晕晕乎乎地靠在船沿:“不用请大夫吗?我家中的医者说过,凡有病痛,都不可轻易视之。”
听到这话,老居心中一动。
他瞬间肯定了自己方才的想法,觉得孟是妆会被某些条件引诱着跟船而行,或许要等到城开的消息,才会折返来找他。
老居交换着两只已经沉重到发痛的手臂,双眸盯着卞红秋:“你们的船去京城,去了以后还会走吗?”
卞红秋被他盯得心中一跳,心绪左右摇摆,几乎想跳海,结结巴巴道:“会……会吧,应该停留数月会走。”
老居琢磨了一下,觉得应该足够赶到京城,问他:“你想回去吗?要不要和我一起上京?”
卞红秋骤然出了一身冷汗,窘迫的热意从耳后蔓延全身:他真的要去京城找姐姐吗?他怎么去,又该怎么粉饰太平?倘若他继续龟缩在姐姐身后,那有朝一日,他还会被抛弃吗?
仅仅是想,卞红秋都满心抗拒。
可他不回梁王府,这世间,他又该漂泊去何处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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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江湖女儿(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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