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红秋又在西流海上的小舟中陷入了茫然,天地间朱红、灰黑如火如荼地变换着,小舟静静穿梭过一丛丛云,驶入潮湿朦胧的夜雾中,广阔的西流海上只剩下一条条沉冤未雪的魂,月光高高挂起,明日也依旧。
冷冷的雾沉下,贴在卞红秋本就湿透的衣裳上,他猛打了个哆嗦,牙关上下磕了一声,脖子一响,抬起头,道海城的岸近在眼前。他立刻转头看向老居,老居摇船的速度慢下来,他捕捉到老居的目光在岸上慢悠悠地梭巡了一圈,好似在确认道海城是否有异样。
卞红秋在船上撑起身体,微微朝后缩了缩。
老居问过他以后没有催促答案,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卞红秋望着他在小舟上风雨催不动的身形,低眼看来的视线平静又镇定,像是前路有什么艰难险阻都不放在眼里。他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渴望——从前未必没有出现过,但总是无疾而终的勇气,前路凶险未知,是福是祸、是生是死,他曾经希望能由自己做主的东西终于被上天安排到了他的手上。
他却怕到浑身发抖。
老居将船摇到岸边,两柄湿漉漉的刀鞘在身上的粗布衣裳蹭了几下,拍醒在船上睡了一整日的老妇,经过卞红秋抖得夸张的身体,犹豫片刻,伸手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先上岸,寻个地方将衣裳换下来。”
卞红秋一步一步挪得异常艰难。
可他不能更懦弱也不能更有勇气,因为他无法说服自己就地留在船上等死。
他的懦弱甚至不是一个可以说出口的寻死理由。
老妇被老居叫醒,抱臂从小舟上站起来,望着熟悉又陌生的道海城码头,望着茫茫江面,休息了一整日的嗓子重新恢复了嘶叫哭喊的力气。在海上飘了这么久,她居然还有眼泪滔滔不绝地落,一边哀叫着“六郎”。
老居因直觉的驱使已决意要上京城。
救下这两个人实在是仁至义尽,至于他们是要游回明浑州外寻找可能再也找不回来的人,还是踌躇不定着思量前路朝何方,都与他无关。
他一点儿同情都再分不出来,给了两句忠告:“若是在没地方落脚,就去城东的破庙躲躲吧。”随后把小舟在岸边系好,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老居踏着月色上了岸,左右思索,却没再去破庙,借着点儿脸熟敲开了刚闭门不久的药铺。
伙计听见这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心道应该不是什么大事,于是捧着面出来,一边嗦面一边挪开了挡门的木板,见是个熟人,口中东西来不及吞下去,先打了招呼:“老先生!”又捧着碗颠颠跑去后院找师父。
老大夫早吃好了饭,拎着一壶枸杞茶踱步出来,慢条斯理地请老居坐下。
老居将孟是妆留在自己身上的银钱掏出一部分:“事出有因,不知这些银钱够不够讨壶热茶、叨扰上一夜?”
和银钱无关,老大夫靠着一技之长在乱世中立足,刀枪剑戟、生离死别什么没见过?他如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坐镇医馆,徒弟们也颇听话,没什么不顺心的,做事全凭心情。他与老居并无深交,偶尔聊起几句,对老居的谈吐很是欣赏,因此愿意收留这个客人。
他抚了抚须,给老居递上一杯枸杞茶,又吩咐徒弟再去下一碗面来。
老居没有推辞,抱拳谢过。
老大夫姓姜,上下一打量他:“从明浑州外回来?”
老居含着热茶囫囵点头。
姜大夫又问:“那孩子呢?丢在海上了,还是进城了?”他没明指,但除了孟是妆别无他人。
老居神色并没变化:“进了城,兴许会被带去别的地方。还请老哥允我再次休整一日,届时我便去寻他。”
姜大夫为他续了茶,“那孩子有主意得很,骨子里很有些血性,想必不会轻易倒在你去寻他的路上。不过你的身体,想必你也清楚,不可操之过急。”
他没劝老居留下,流离失所、分道扬镳的至亲见得太多,人活世上不就是个念想么?半死不活地等着多没意思?夜灯如豆,老居微微染上风霜沟壑的面容扯出一个笑,这些话他从不对着孟是妆说,“我不求能陪他多久,若能把他养成一柄知是非、懂进退的剑,这一生也可以闭眼了。”
姜大夫看着他,眼里带笑:“我观老哥阅历颇丰,想必年轻时是很有志气的人,如今只想养一个孩子成人吗?”
老居没有迷茫或犹豫,很坚定地冲他点头:“是。”
姜大夫没问为什么,小徒弟已经做好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端来,他看着这手脚麻利的徒弟,又朝后院徒弟们休息的地方一看,不需要问为什么,反而很心有灵犀地与老居对视一笑。
老居在医馆休息一夜,第二日一早便告辞要走。
姜大夫起了个大早送他,递给他一个包袱,里头有救急的药丸银钱,还有一壶烈酒,“不必计较也不必多言,有缘再见。我观那柄剑逐日雪亮、正气加身,不管有没有剑鞘,日后都定然是一把好剑!老哥,会得偿所愿的。”
老居便不再推辞:“萍水相逢,多谢大恩!”
他推门出去,昨日从小舟上离开的老妇和小孩居然都等在医馆不远处。
老居目光淡然一扫,朝自己要走的路去,没有主动上前。
他无意过去,等了一宿的两人却自觉缀在他身后。
老居没放在心上,只觉得过不了多久这二人便会自行离去。他将用不上的小舟倒手卖了,打听清楚自道海城要怎么上京城,其间各州府有无特别行事之处一一问出究竟,最后在路引上犯了难。
不说往前几年,哪怕只要几个月,席中庭没领着兵从西境来整治国中各地时,路引早已做废纸十余年,偏偏在这几个月重新启用。他年岁不小,大半生都困在素剑山上,户籍文书无一凭证,要办个路引难如登天。
这时,一直佝偻着脊背跟在他身后的老妇见了,缩着脖子上前:“你办不了路引,是不是?”
她认出了老居。
七月半那日,她和六郎是被人掳到船上的,行至明浑州外,六郎被另一艘船上更霸道的人抢去了。她亲眼看见那个少年从天而降,在人贩子手里抱走了六郎。在这儿之前,她始终在想法子从船上逃走,并行的船只扫了无数眼,清楚地记得这个救她的男人和救六郎的少年是一起的。
老居回头看她一眼,没有吱声。
这老妇有些急了:“你没有办法是不是?我可以帮你,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太急躁的人总会落下乘,她再三追问,老居始终一言不发,最后急到抹泪,声音哽咽:“我看见了,你家的儿郎带走了六郎,你去找他是不是?带上我吧,六郎自幼没离过我身边,他那样小,老爷夫人都不要他,只有我这没用的寡妇了,帮帮我吧!”
她声声恳求:“老婆子虽不年轻,但劳苦了半辈子,绝不会拖侠士的后腿!”
老妇人从贴身的布包里掏出几张纸:“这本是另几个仆从的路引和户籍文书,我们一路来,他们因匪祸兵祸死在路上了,这些我却没舍得丢,想日后安稳下来好为他们立个坟。你瞧瞧,用得上的!”
老居总算有所松动,接过来一看,有个年岁与他十分相近的,想必可以蒙混过关。
随后,他看向欲言又止的卞红秋:“你想好要上京了?”
卞红秋其实没想好。
可他向来听从宋静妍的话,随波逐流,也得有“波”叫他跟随,他抿了抿唇:“你的儿郎兴许上了我家的船。船去京城,京城很大,我……我家中住在很特别的地方,寻常人进不去。”
他不用说老居也看得出来,这世道路边随处可见饿殍,却还有这么一艘庞大华贵的楼船明晃晃地在行路江中溜达,不用想也知道定然身份不凡。可他看着卞红秋红肿未褪的脸:“我要找的人不一定随你家的船走了。”
卞红秋一梗。
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现在身无分文,连个值钱的朱钗都没有,实在别无他法。
“但要带上你也可以。”老居话锋一转,“这一路上,我不会停下,更不会为你解决吃食,你若能自己想办法,能吃得消我赶路的速度,你就跟着吧。”
卞红秋被这要求难在原地,解决办法和第二条路还没在脑子里转一圈,老居已行动去买马买车了,那老妇也匆忙跟上。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错过了这个确实对他没有恶念的人,除非他能够自己回京,否则再找旁的人搭伙都是多找麻烦。要么他就得想办法活到宋静妍带人找到他的那一天。
但现在不太平,此前在城中他不就遇见拐子了么?
卞红秋总逃避选择,但权衡利弊还是会的,于是小跑跟上:“好,我能做到!”
老居见卞红秋跑起来像柳枝在晃,心里微微叹气。
他说一不二,即便遇见阻碍,说了今日要走哪怕忙活到半夜也要走。
赶在关城门的最后一刻,老居驾着马,后头的板车拉着一老一小,尚且不敢称上是累赘的人,如同逃荒一般,颠颠簸簸地朝未知全貌的京城出发了。
(对手指)来晚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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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江湖女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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