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红秋从前被养得娇花一般,蹭破点儿皮周先生都要一日三趟往他屋里跑,琴鹤秋河也会因这些小伤如临大敌,穿衣洗漱都要碎碎念,叫他别沾水、要忌口,去个书房练武场,邵蒸和柳先生都要顺嘴问。
所以他总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脆弱。
刚跟着老居的时候,饿个肚子头昏眼花,便以为自己看见了奈何桥。
如今在这么一个不算太简陋,但也精致不到哪儿去的小院里,老居按部就班盯着他用饭喝药,旁的什么也不管,时不时夜间连窗也没关,常把他这个吊着半条命的人冻醒。可他不得不承认,他没自己想的那么娇贵。
差点儿一口气没过去就要立坟的伤,不过半个多月,他就能下床走动,唯独被踢断的肋骨没长好,喘口气都要疼。
卞红秋顺风顺水地长大,也没什么五毒不全的嗜好,身体底子一直不差。从前因总被噩梦缠身,母亲死后心魔深重,休息不好,大半心神用于对抗虚实难辨的梦,自然难有精力叫脑子清醒,人昏昏沉沉的,便很容易生病。
他坐在窗边,随意披了件外衫,迎面一阵凉风来,秋海棠落了满桌,他低头一吹,把娇嫩的花吹去别处,继续磨木头。这时,余光里出现了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老居从来稳重平静的声音响起:“把药喝了再去歇会儿吧。”
卞红秋抬头,冲他笑了一下:“多谢居叔。”
他将药一饮而尽,“我精神很好,不休息了,把这板收拾出来,我想尽快出发。”
他脸上的疤仍没功夫去处理,所有的药全着重调理内伤,但能看出双颊上爬上红润的颜色,唇色也不显苍白,整个人朝着生机勃勃的方向恢复。
老居看得分明,这和孟是妆当初那种“透支”般的恢复不一样,孟是妆即便有了提剑的力气,照旧是青灰得发黑的眼窝,毫无血色的脸和死气沉沉的眼神,让人总想不通他站起来的劲儿是哪来的。
卞红秋拂开木屑,举起木板往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尺寸差不多,他便开始往四个角凿孔。
他身上最麻烦的伤就是断了的肋骨。这半个月里品尝到少年人天赋异禀的恢复力以后,他不想再等,决意冒一次险,于是请分镖局的掌柜为他找了两块重量恰如其分的木板,自己慢慢磨出弧度来,往身上一架,能扣住身体,以防将来赶路时受颠簸把骨头再颠断。
老居将空碗收走,“何必着急?把身体修养好最要紧。”
卞红秋抬起木板的一头,将丝绸从底下往上穿,窗外日光下移,真像个闺阁里的绣娘,他的语气不急不缓,听不出多少焦躁,但话很笃定:“有很重要的人在京中等我办很重要的事,事关性命,不敢再拖。”
老居眼前却还是他那晚在猛虎岭上气若游丝的样子,正要再说,来去如风、多日不见的庄霁满面笑容地从外来,“居先生、红姑娘。”
她抱拳朝这二人微微点头,随后转向卞红秋:“红姑娘,不负所托,我寻遍全城,在兰陵城西郊三十里外从过路客商手里买到了两匹千里驹。”她说着,视线在卞红秋动作不停的手里梭巡一圈,眉目中流露出担心,“只是你的身体能承受住吗?千里驹虽快,但骑术精力缺一不可。你的伤没好全,恐弄巧成拙。”
卞红秋站起身冲她道谢,还是一样的说辞。
他比庄霁要小两岁,但庄霁因为种种缘故,哪怕身量和他差不多高,现下站在他面前,也不是以一种同龄人相交的关系,甚至庄霁更像个与老居这位“家长”同等身份的人,分镖局里所有人和事皆听她调配,两匹千里驹价值千金,她也能信手拿来做送给朋友的礼物。
卞红秋看着她,身侧老居曾提起一人养家的“阿是”,总算懂得了宋静妍说“顶天立地”究竟什么什么样的感觉。
顶天立地的人不需多少年岁,不需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好像能自己做主说一句“我今日想吃白米饭”,都已足够。
所以他不想再等了。
卞红秋自信地拍了拍自己琢磨出来的两片“龟甲”,“我骑术尚可,有这两片甲在,去京城不是问题。”
庄霁没再多问,她小小年纪便跟随家中镖师走南闯北,知道许多话不该刨根问底地讲,于是干脆利落地又抱了一个拳,“不管日后会否再相见,庄霁谢过二位救命之恩,若以后还用用得上我的地方,庄霁绝不推辞。”
她这番话实在出自肺腑。
若不是又老居和卞红秋这两个半路相逢又主动要加入的侠士,她这会儿估计尸骨都凉了,祖母也只怕后半生无所依托。
卞红秋磨好“龟甲”,又绑上绸带适应了几日,除了木板边缘和挂绸带的脖子会出现磨痕,旁的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两片木头一架,走起路来也不觉得胸腹在震荡,因肋骨所断的疼痛也缓解不少。他上马试了几圈,将从前因觉马术不精,而每每未上马便先露怯的习惯抛开,竟觉得骑马十分自在。
行千里驹往京城,按最快的脚程来,怎么说也要一个多月,他不敢马虎,调整了好几次“龟甲”的松紧,再没不适后,就和庄霁告辞了。
阿嬷也与他和老居一起乘千里驹上京城。
阿嬷的原话是:“骗了我的路引便想抛下我?哪有这么好的事?”
她不仅没担心骑马会否有不适,一听庄霁为她们寻了千里驹,眼睛登时都放亮了,一个劲儿追问:“那咱们是不是能更快到京城?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六郎?”
庄霁在城外为他们送行,闻言回道:“这千里驹就好比战船行水路,兰陵城距京城中间不过三个州,红姑娘身上有伤,脚程放慢些月余也能到京城。倘若是伤再好些,只怕能更快。”
这比阿嬷原想他们颠沛流离半年多才能灰头土脸去京城来说,实在是意外之喜。
她与卞红秋共乘一骑,老居单独一匹马随她们的速度。
卞红秋就罢了,他在上扬的那些年,虽然不刻苦,但该上的课从来没有落下过,身上带着伤,但这千里驹快也快,实在很稳当,于是不眠不休赶了一日多的路都还能坚持。阿嬷却比卞红秋更加兴奋,中途在某处驿站歇脚时,轻轻松松下了马,腿一点儿不带抖。
见老居和卞红秋双双望向她,她自豪地挺了挺胸膛:“怎么?真把阿嬷我当奶娘?”
卞红秋笑着接话:“您不是奶娘吗?”
阿嬷轻哼一声:“奶娘自然是奶娘,可也不是一般的奶娘。我当年可是跟着夫人……跟着六郎他亲娘出过海、去过关外,黄沙和海上风暴都奈何不了我。”想起那些几十年未曾想起的事,她神色一暗,又吸气振作,“好汉不提当年勇,反正不怪我自己都浑忘了。当今陛下废除女官制时,多少地方变本加厉地欺压女子?”
“嫁了人的都被重新捉去裹脚,还敢抛头露面的全沉了塘……总之,陛下和那些男人不是好东西。”
老居不愿接她这话,把马牵去马厩里喂草。
卞红秋却若有所思地放下笑。
他们身上银钱不多,开了间房叫阿嬷去睡。半夜,卞红秋溜达去驿站外,又看见老居对着月亮发呆。他继续无声地溜达过去,老居明知有人也不回头,盘腿静静调息。
卞红秋一直不是话多的人,但显然比不过老居沉默寡言。
一路行来,都是他憋不住先开口,这会儿也不例外。
他想说的话太突兀,兜兜转转,先憋出一句:“居叔,你想阿是吗?”
老居的眼神从清亮的月上挪开,看着卞红秋没回答。
卞红秋被盯得不自在,半晌,又问:“居叔,男子和女子活在这世上,差别真的有那么大吗?”
老居不想回答这种“人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的问题,且他也根本不知道答案,只把问题抛回去给他:“你做男儿和女儿时有什么不一样?你是更想做男孩还是女孩?”
卞红秋想着他的话,没想出个所以然。
他与老居初见是穿着裙子,但老居早看出他是个“假姑娘”。后来的一路,好像有人自然而然把他当女孩,好像又有人把他当男孩——可都没什么差别。他现在走的路叫“流亡”,遇见的人大多只有“活命”一个目标,就和成大事者不纠结小情小爱一样,这些过路人不会专为了遇上男孩还是女孩修炼两幅面孔。
卞红秋想了一圈:“我不知道。”
他想了想梁王府众人的态度,除了宋静妍始终不强求,大多都能讲成一句话,“我家中人想我做一个有本事的人。”不管是绣花还是磨针,总之不要他一事无成地躲在宋静妍身后。
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白耗心神想这种没有意义的事。
于是冲老居道了声“打扰”,回房休息去了。
大虞安定在即,越往京城便越太平,路引身份的核查也越严格。卞红秋等人一路顺利又有惊无险地靠着假身份混入了京城。此时已至十一月,桂花已谢,京中吹起了冬日即将来临的风。卞红秋与老居仍是一件单衣。
他用于固定躯体的木板在半路卸去了,连日奔波,脸色并不好看。
进了京后,他停住了步子。
京中不是个消息闭塞的地方,喝两杯茶,他就听不少人提起陛下刚册封了“上扬郡主”。这说明梁王府来京中的危机宋静妍已想办法化解,京城里处处都是眼睛,他不能贸然去往梁王府,一旦身份败露,梁王府所有人一路的辛苦都将功亏一篑。
犹豫之间,阿嬷带着信物,先领老居与卞红秋去了六郎母亲所托的故人府邸。
(托腮)嗯,小红篇应该也结束了,照旧很短,大家明天见[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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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江湖女儿(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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