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拨人没有机会短兵相接。
兰陵新知州是来剿匪,不是来单纯砍了人头做政绩的。他在半山腰见了孙当家拉着裤子着急忙慌地跑,就知道这山上必定有了“门户被清”的大情况。愤怒焦躁的情绪在后半段上山的路程中叫夜风吹散了,再望这十分不寻常的火光,当即猜出老居这一拨人是来干什么的。
他冲身后的官兵一挥手,直接掏出了官印和州府令牌,将孙当家和副知州架到跟前,豪不拖泥带水地表明了身份和来意,“……诸位受苦,是朝廷与我无能。猛虎岭上悍匪作威作福近二十年,情况复杂,也恐狡兔三窟,我已派兵将山脚围死,包准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请各位父老乡亲缓一缓,等我查明身份,也免漏网之鱼继续为祸乡里。”
被掳来的大多是良民,即便大虞混乱几十年,他们对朝廷和州府失去信任,乍见蹭亮的雪刃出鞘,也不敢不听。这知州言辞客气却强硬,手底下的官兵没动手,但也个个警觉。
而另一边,只有老居一个拎着刀的,怀里还昏着个随时会归西的“水美人”。他琢磨了一下,垂下刀,侧身让出了一条路。其余本跟着他跑下山的男女老少也纷纷学着他的动作,战战兢兢守在山道两侧。
知州一拱手,喊来州府里临时来凑数的两个仵作,先不管是何身份——反正哪怕是山匪的一员,也得治了伤再扔进大狱里。
庄霁与十来个镖师断后,几个大鬣狗死了,小猫小虫上来撕拉一口也十分够呛,这猛虎岭再怎么内斗,总也还有百余人。有心从良的“墙头草”还在观望局势,浑水摸鱼地用小伎俩给庄霁他们添乱。庄霁左支右绌,好不狼狈,正想着边打边退,前头的路却突然堵住了。
她心里咯噔一声:要遭!都说百足之虫,当日探查时没走过一半山上就被发现了,兴许有她不知道的玄机在。她却热血上头,这么冲动地带着几条人命来了。
想到遥在姑苏城力排众议艰难支撑家业的祖母,还有这些镖师家中妻儿,她险些连手里的刀都脱了,却还要继续色厉内荏地面对一众土匪。就在她以为自己要为此填上性命时,后方堵塞了一刻钟的路慢慢松了。
没等她提刀要跑,训练有素的官兵们从这条山道上杀了过来,一下冲散了山上这群还困兽犹斗的乌合之众。
庄霁拼命稳住自己的心跳,她身侧,一个约摸三十上下的镖师长舒一口气,转头满眼尊敬赞赏地看着她:“不愧是少东家,原来早和州府互通了有无,思虑缜密,更胜老夫人当年的威风。”
这是一句听起来能叫少年人再长十个胆子的恭维话。
庄霁没接茬,她慌乱的心跳还没平复,浑身都是懊悔的汗,只扯起嘴角笑了一下,觉得自己一定笑得相当勉强。即便落在这些人眼里,她高深莫测又宠辱不惊。
唯她清楚自己这办得多不是事儿。
山上俘虏甚多,但受过苦的全在下注场里了——那是鬣狗们血腥的作乐方式,偶尔还有赌一赌谁的猎物活得更久。这些活下来的精神麻木,皮肉之苦倒没怎么受。
算上镖师和已经缴械投降的土匪们,只有卞红秋伤得最重。
老居维持着横抱他的姿势,不敢乱动,两个仵作交头接耳,合计了一番山上有的药材,以为老居是他的亲人,出言询问:“……如今只有用猛药了,我二人医术不算高明,只有三成把握。”
三成几乎是没有,但卞红秋绝撑不到老居送他下山。
他闭着眼被痛意搅得晕也晕不过去,但蓄了好一会儿的力气,鲜血断断续续从他口中溢出,他气息微弱,声若细蚊:“用吧。”
他本想说生死有命,反正不用药也是个死,可话到嘴边,他感受到老居抱他的臂膀在颤抖。他想起老居每次提起素未谋面的“阿是”,话中眼中既自豪又愧疚,老居带着他,是不是因为将心比心想到了那个同样漂泊在陌生人身边的“阿是”呢?
那他被老居一次次从生死和蒙昧的关头拉出来,他还要在这个浑身伤病的老者心上添一道无能为力的新伤吗?
卞红秋轻轻吸了口气,没被自己的血呛到,说了句完整的话。
他说:“用吧,我能撑住。”
老居亦别无他法。
他的周身经脉在几十年前想带孟是妆闯下素剑山时就毁了七七八八,此刻,一点稀薄的内力聊胜于无地从卞红秋后心口流向四肢百骸。
可卞红秋感受不到老居拼尽全力传来的暖意。
他五脏六腑灼烧般的疼痛,皮肉之上都灼出难以忍受的热意,血渐渐不再外渗,取而代之的是豆大的冷汗。他把自己的嘴唇咬烂了,加之长时间的缺水、面上久久未痊愈的伤,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惨不忍睹。
老居半跪着托着他的头。
卞红秋刚从西流海上流落时,双颊还是丰腴红润的,如今已瘦出了颧骨,脖子细细的一根,扒着几条脆弱的青筋。这让他从一朵娇艳无双的花削成了只剩茎干的枝条,相由心生是有些道理的,这张面孔再也不会被柔弱又漂亮的花瓣包裹,只会有**裸的棱角。
老居的视线凝在他的脸上,第一个念头是:为什么他总养不好孩子?
每一个在他手底下养出来的孩子都是一副骨瘦如柴的可怜样,不仅如此,笑容很少,快乐也很少。于是,他顺理成章地想起另一个从襁褓里就由他喂大的小孩。
在孟是妆从樊里庄负伤回来的某个雨夜,老扈费尽心思总算从山下请了个大夫回来。老居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罗舜仍在可居外虎视眈眈,下山的十二道门不会对老扈畅通无阻。瓢泼的雨在老扈身后奔跑进地里,他只是动作轻松地揭开头上的斗笠。
然后把分雨未沾的大夫请进去。
老居叫他进内室,他拧了一把袖子,大半身体藏在院外的黑夜里,拧下的水珠颜色不对,但气味被雨水冲得无影无踪,他说:“我不进去了,身上全是水,寒气会侵到他。”
老居那时大半心神都在孟是妆身上,急着进去看大夫问诊,便没有深究。
进去后,那位据说是十里八乡第一杏林圣手的大夫直接冲他摇头,“这孩子活不长,长大了也是个短寿的命。”
这种境况老居早有想过。
他也很清楚,人这一生的精气是有限的,倘若年少时透支太多,哪有机会留到将来花?
可孟是妆才十三岁。
他那位生身父亲十三岁时,正在素剑山上呼风唤雨、好不快活。
老居没办法甘心。他终于放下良心,对着要送大夫下山的老扈开了口,请求老扈为孟是妆搏一搏。他开口时几乎不敢看老扈的脸,这种要旁人搏命的事,实在是很荒谬。
老扈也并没答应,只心不在焉地说:“……山门的机关年久未修,我如今正忙,会安排的。”
猛虎岭的夜渐渐褪去,验明正身的良民们纷纷抱头痛哭。老居被这些哭叫声从回忆里叫醒,他摸了摸卞红秋逐渐平息的脉搏,朝两名仵作投向询问的眼神,两名仵作耳语一番,冲他点头,随后嘱托道:“下山后,还是要用些药性温和的药慢慢养。”
卞红秋的前半生曾许诺过许多自己没有办成的事,所以后来他就不再承诺。这一次他没有食言,说了会撑住,果真撑到了老居带他下山。
他们如今是喝口西北风都困难的穷鬼,好在庄霁仗义相助,将当初为了混上山凑出来的金银珠宝统统换了铜板,分了所有遭难的人,又在接走阿嬷时,扛了两筐藏在那处农妇居所的厨房里。然后将老居三人请去了他们在兰陵城中的分局镖行。
庄霁被自己作的死吓得够呛,只想能长了翅膀飞回她祖母身边,但难得走一趟分局镖行,有许多掌柜镖师要见,处理诸多要紧不要紧的事务,还有人情往来的应酬,忙得蝴蝶一般。
她特意嘱咐镖行里的人要对老居等客气相待,什么要求都尽可能满足,期间便很少再见到人。半个月后,等她好不容易能喘口气,马不停蹄又来找老居,对他说了自己的请求,希望老居能入伙平安镖局。
老居大马金刀地坐在卞红秋榻边,直接拒绝了这番好意:“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人要找。”
庄霁对他真心崇拜,立刻道:“人多力量大,我们平安镖局走南闯北运过数不尽的镖,想来可以叫先生事半功倍。您不妨说一说,您想找的人是什么样的?身上脸上有没有什么特征?”
老居还是摇头,他无意欠人情债,且他笃定自己的感觉,觉得他找孟是妆这条路并没这般困难。见庄霁还要再劝,实话实说:“我要找的这个人,找到他后,他决意去哪儿就去哪儿,他往后想做什么我都得跟着他。恕我不能接受贵镖局的好意。”
庄霁看出他的坚定,只好叹气,还是道:“先生若有日有事相求,我平安镖局必定全力以赴!”
他们这番低语唤醒了连日昏睡的卞红秋,他睁开眼是乍见明亮的日光,床外纱幔飘飘垂落,以为自己回到了上扬的梁王府,这些日子的惊心动魄只是场梦。但当他想从榻上坐起来时才发现,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他捂着自己没长好的肋骨苦笑。
老居听见动静探身来看,“身上疼得厉害?”
卞红秋见他面容上前所未有的温柔,心想自己是沾了“阿是”的光。
他想了想老居描述的“阿是”,于是咽下痛摇头,简单回道:“好多了。”
老居并不粗心,但却不懂表达——他也很少说话,从来如此,即便看出卞红秋逞强,也只留了一句:“你再歇息歇息吧。”
他走后,卞红秋看见窗外的秋海棠随心所欲地舒展着,风微微一吹,花瓣纷飞。
九月了啊。
卞红秋数着日子,假若宋静妍没有耽搁,应该快要到京城了。
他此前只想着逃避,将梁王府的存亡未来全视之不见,现下最无能为力的时候,正常的七情六欲却三魂七魄全归位了。郡主丢了,宋静妍该怎么瞒天过海?西流海上的一切也绝不是意外,宋静妍没多少人可用了,无论是粉饰太平还是当场处置,都会叫她为难。
还有京中的波云诡谲。
他不能再慢吞吞地缀在每一个可以依靠的人身后了。
[撒花]晚安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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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江湖女儿(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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