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清楚文朝华说话的一瞬间,席中庭明显感觉到身侧的卞红秋与中西境军将领默契地勒马后退几步。不知是因为这个动作还是他预感了文朝华接下来的话,他手臂上的青筋提前开始跳跃,数步外的行宫一片狼藉,他手下的“狼群”恪尽职守地在行宫另一边堵人,而他被一个人遛到阵前受苦受难。
席中庭胸膛轰鸣起一阵抗拒的心跳。
文朝华话里的“小陈大人”将他耳边炸得一阵模糊,他回忆起明浑州通往左澹十八洲那片纯澈干净的海域,比起另一侧“人头满汤”的西流海,那里只有一个一心向死的灵魂,曾经载着魂魄的**凡胎手中攥着一枚席中庭送出却再没回信的“定情信物”。
他冷冷注视着文朝华,英俊锐利的眉眼几乎蕴藏着刀锋。
对手一言不发,文朝华却仍能将戏继续唱下去。
“说起来,四境之内这些尸位素餐的文臣武将,谁也不如她一个靠母辈提拔、连正经官印都没有的小女官敏锐。我们拿着伪造的圣旨能畅通无阻打开整个十八洲,却刚露面就被拦在了明浑州城下。后头朝廷的兵在追,席将军,你大概不知道这位小陈大人的严防死守把我们逼得有多心焦狼狈。”
她顿了顿,这一刻,席中庭在她脸上看到了一种近乎“恶毒”的脸色。
“——直到王爷令我与她周旋,我看见了她的脸。”
“席将军为心上人画的画像分毫不差。小陈大人惊才绝艳,我想席将军亦是人中龙凤,总不会剃头挑子一头热。所以,我借明浑州孤立于海上的劣势,请王爷掳了围海几座城的知州,伪造将军手信,佯作朝廷中央大乱至此,请明浑州知州开门救济一二,顺便商议良策。”
圣旨兵符不好伪造,一个将军的手信还不好伪造吗?
陈兰夜接到消息后或许去核查过——但她根本查不出真伪,因为朝廷是真的乱了,薛皇当时身中数种剧毒自顾不暇,老梁王还闹着要去上扬边关与蛮夷决一死战,公亲贵胄在武帝时就被削得差不多了,席中庭一个人掰成两瓣用都顾不来明浑州天高皇帝远的事。
不过文朝华也很确定,单靠一个男人的手信根本没办法打动一个“女官”,如若陈兰夜真把所有心眼奉献进感情里,他们也不会入了明浑州还被逼出来。除了伪造手信,他们是推了别城的人命在明浑州下哭喊叫闹,又将自己手下的人调开,藏在这几座城内。明浑州派出来的人在这些城池官员“舍人为己”的心思下,被次次蒙蔽。来来回回拉扯了半个多月,在他们要无计可施时,老天总算施舍了一回“气运”给他们。
在道海城中,他们逮住了一伙从京城来送信的钦差。
这钦差手里有一样信物,是枚流光溢彩的珍珠。文朝华死马当作活马医,令道海城知州携珍珠送去,居然奇迹般地把明浑州的门叩开了。
其中曲折文朝华当然不会解释,她看着眼眸将要滴血的席中庭,专往人心头捅刀:“这位小陈大人一看是将军的手信,立刻就开城咯。”她欢快地笑了两声,“所以,席将军,你的‘信’叫她开了门,你在‘信’中为几座城池作保,他们却明哲保身,等王爷的人一进明浑州,便焊死城门,任明浑州中逃出来的人怎么求救都不肯出手或是送一封信。”
“你也知道,小陈大人生的什么样子,有幸比我更似姑母几分,所以我压了几十个幼童在她面前,强逼她入王爷帐下——席将军,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她哭泣的样子?”
她不知真假的话宛如一柄钢刀,席中庭头疼欲裂,手中已经推开了几寸佩刀。
而文朝华还在继续:“如今朝廷收复明浑州,我却听得了小陈大人的死讯。真可惜,她没能和席将军终成佳话。我听说,她是被人逼着去西流海中采珠淹死的?”她原本娓娓道来的温柔面孔一变,神色愤恨,连声音都尖锐起来,“因为她不识好歹,在帐中刺伤王爷,自己搭了娇脏进去。”
“席将军,亲手把心上人逼死是种什么滋味,我真好奇。”
她尾音刚落地,席中庭一刀劈来,始终护在她身边的女官扑上来受了一刀,顷刻人首分离。文朝华被溅了一身的血,长发坠着血珠不再乱飘,她一点儿也不悲痛,满心快意,把怀中缺了脑袋的女官随意一推,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
席中庭趋马逼近,凛冽的目光中泪意显而易见,他双唇抖得十分不正常,胸腔至喉管传来一阵嘶哑的喘鸣。将军在阵前,理应刀枪不入。他还是被几句话扎了个穿心穿肺。手掌中的宽刀湿滑得他要握不住,仿佛他握得不是刀,是那具沉入海中再也没声息的身体。
文朝华远在西境,听的消息确实不错。
兰夜是他逼死的。明浑州能一杆子一齐打死的百姓太多,他为明浑州上下求情的折子其实已经递去了京城,可他还是不甘心,前因后果不知,他只是憎恨兰夜成为了重开“买命财”的人,所以拿这件事去逼兰夜为他再捞一颗珍珠。
她带着赴死的心潜进几十年不再进入的海乡,直到岸上知晓她身体情况的百姓冲他磕头求饶,他才大梦初醒地入海找人。而兰夜手里的那颗珍珠也不是现捞的,是多年前席中庭想请她入京相助寄的信物。阴差阳错,数不尽的人命把他们推到了今天的地步。
春香洲火药炸出的火焰还在燃烧,席中庭从这片火光的声音中听见明浑州百姓对他的咒骂——有个自明浑州收复后一度要刺杀他的少女几乎把嗓子骂破了;他还听见年迈的父亲问自己“你为什么总这样自以为是”。
席中庭觉得喉管的血腥气冲上鼻腔,他猛咳一声,鲜血从口鼻溅了一手。
他随意一蹭,发热的脑子突然冷静下来,他伸手在颈部的突起摸了一下,珍珠被他的体温灼得要烧起来。他喘了一口气,慢慢把宽刀推回鞘中,他哑着嗓子:“你这么好奇,自己尝尝?”
在春香洲被西境军踏平的同一时刻,已经带领七十名精锐的境西王从密道逃到了渡口。他令手下人将早备好的船推开,那是一艘不输朝廷以最好材料锻造的战船,比起当初席中庭改造几处就破开明浑州的斥候船比起来,简直是能直穿入京、所向披靡的存在。
境西王手中攥着卷轴,他知道薛皇已病入膏肓,以他固有的思维去推测京城和皇宫的守卫,觉得七十人绰绰有余。只要他回到“同云海殿”,回到慧母妃养自己长大的地方,点一纸修道多年修来的青烟,他们就能一起转世投胎。
他自觉谋划多年,身边所有亲近的人,哪怕是文朝华都丢下去挡朝廷的火力。
渡口这里布满了他的人,席中庭的兵马也早被他骗进城中,没人能够阻止他得偿夙愿。他身着白色长衫,立在渡口边,还真有点儿仙风道骨的意味。可他没沉浸在想象中太久,待手下人把他迎上船时,他在视线开阔的甲板上一眼看见了前方的“铁索连舟”。
“铁索连舟”的中心是一名约摸才十五六的少女,她是寻常的渔人扮相,锐利的短剑收在腰间,手中才放下一枚粗制滥造的千里眼,在风浪的最前列,她的声音不像从没经历过磨难娇娇儿一样甜腻天真,带着刮人耳痛的杀气,几乎是质问:“这就是境西王的船?”
境西王也看出了这道“铁索连舟”的出处:“明浑州的?”
那少女“噌”一声亮出短剑,“王爷入明浑州时我尚未出生,不过我心心念念许多年都是您。和王爷报一报在下的名讳,我是个孤儿,姓陈名平昼,陈是陈兰夜的陈。”她咬牙切齿地把自己的名字说完,短剑亮如新煅,在明浑州所有幸存的人阻拦下,她最终没让它沾上席中庭的血。
境西王被她的话勾起了惨痛的回忆。
守着明浑州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陈兰夜深深捅了他几刀,险些把他捅瘫。他那时不以为一个刚丧母的小姑娘能掀起什么风浪,结果马失前蹄,差点把命交代在明浑州,也因此活活在榻上把心气养没了,什么对峙朝廷、休养生息全变成了杀鸡取卵。
但他不是个会吸取教训的人。
况且眼前这个姑娘实在太小了,那双细细的脚腕从湿透的裤腿中支棱出来,好像在海上站不稳一样。
境西王冷哼一声,不欲多纠缠,勒令战船冲破这道“墙”。
他的船固然坚固,耗尽所有心血操练的这支精锐更不比大虞境内任何一支水军差。可他面前这些或许骨头长齐的孩子们全是在明浑州外的海域里吃水长大的,他们在明浑州父辈殚精竭虑的爱和积年累月耳濡目染的仇恨中长大,刀锋亮起,连海风都退避三舍。
这些被铁索连在一起的小舟不仅没被限制活动,反而相当灵活,铁索是明浑州最后一批黑玄铁,境西王手下这支兵的刀枪斩不断。战船在渡口处打了十多圈的转,境西王毕竟年老,面色铁青地要晕过去。
头晕目眩之间,他听见铁索紧密缠绕的声音。
这群自小长在海边的小鬼,细胳膊细腿好像一折能断,居然有力拔千斤、数十人合力下要生生绞碎战船!境西王又冷哼一声,但他这声冷哼没完完整整地吐出嘴——因为他听见了战场脆弱的哀叫,“咯吱咯吱”地,紧接着,他再立不住在战船上,整个人猛地朝左侧一晃,一名亲卫扑过来揽住了他,以最快的速度将他一道卷进海里。
“砰!”
精心打造的战船像是薄木板,被一拳击碎!
湍急的水流与骤然碎裂的战船对着冲击,境西王灌了一肚子水,往海里捞饺子般过了道冷水,浑身皆是皮肉之痛。他狼狈地往周遭攀抓,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把他捞出海面的是陈平昼从小舟上拆出来的一条铁链,像栓一条年迈无力还在嘶叫的恶犬,她和同伴与境西王一样,一身皮肉都被战船炸开的碎片划伤,但她兴奋到不觉疼痛,她以一种粗鲁的手段将境西王拖着脖子拽上了岸。
这逆贼哪怕年老,到底这些年养尊处优,比起为他搏杀的将士们此时都能多喘几口气。
他原本飘然欲仙的白色长衫已经脏湿不堪,陈平昼望见他死死不肯松手的卷轴,将手中的锁链头交给同伴,上前几乎是拷打般残酷地直接折断了他的手腕,他此刻仍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大计将成的路上遇到了什么阻碍,惨叫也叫不清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软绵绵松开,浸透海水的卷轴被陈平昼打开。
然后,少女勃然大怒,给了境西王一记窝心脚。
她不知道这奇葩的境西王几十年间害了这么多人命、把大虞闹得不见宁日,却只是为了活过三十五年去寻一个虚无缥缈的重逢,她也没见过早仙逝了的慧妃,只认得出卷轴上的人与陈兰夜十分相似,加上被水泡过,于是理所当然地觉得这逆贼恶心透顶地还在意淫。
境西王痛得缩成一团,真成了落水狗。
同伴七手八脚地把她拉住,陈平昼强行咽下心头堵住的气,抖着手把卷轴卷好塞进怀里。境西王千谋万率,最后的收场居然连“潦草”二字都说来太抬举。陈平昼静静感受了一会儿海风,还没把她吹冷,她就想起明浑州城破前,陈兰夜单独见她,和她说:“平昼,我把明浑州交给你。我知道,很辛苦你,但你要记得,不要意气用事,能换来益处的事不要去换解气。”
陈平昼咬牙抵抗这一阵无论如何也止不住的热泪。
她干脆折断了境西王的另一只手和双脚,用铁索把人捆在背上,长哨一吹,一场混战只沾湿了鬃毛的马踏过连锁小舟上岸,将她和大虞几十年的罪人,也是这最后一战落幕的战利品驼去春香洲。
马疾驰而去,留下一地水迹。
文朝华轻蔑地瞥了一眼席中庭在地上落下的血迹。
她没有想活过今晚,已经开始提前回忆起自己“筚路蓝缕”的几十年,突然十分后悔——后悔当初境西王夺权时不该带人外京城外跑,就应该取了薛皇的项上人头入主太极殿,这样他一辈子也是皇城的主人,不必费心筹划怎么回“同云海殿”旧址,而她也能在王爷身边多陪伴许多日子。
当然,她不会怪境西王脑子不清楚。
好歹那时他们并不清楚老梁王不愿意留守京城,此前这位王爷可比灵帝更像薛皇的爹,谁能想到他说走就走?
想到老梁王,文朝华又想了满腹说辞来拖延时间。
她将目光转向卞红秋,卞红秋闻风知意,提着缰绳又后退了一步。
“梁王殿下怕什么?我一个大势已去的小女子,说两句还能掀了整个梁王府去地府吗?”
卞红秋朝无声的另一侧城门一琢磨,知道席中庭在渡口布下的人还没把境西王擒住,只好张了一边耳朵听:“洗耳恭听。”
文朝华其实讲不清楚老梁王与薛皇间的龃龉,口不择言:“梁王府在西境镇守十余年,忠心耿耿,不知道想过兔死狗烹的下场没有!”
卞红秋诚实道:“想过,所以更要抓住境西王,应该能助我梁王府得陛下青睐。”
文朝华扯开自己的嘴:“王爷此刻只怕又上了明浑州,想抓他,做梦!”
卞红秋又说了句实话:“我看未必,否则直接拿了你们,何必听你在这儿动摇军心呢?”他面上带笑,悄悄推开剑,以一种恰好的距离用剑柄够了够席中庭的背,然后冲后头的西境军一摆手,整个军队立时猛倒头向后冲。
被激怒的文朝华果真没将卞红秋的小动作放在眼里,眨眼间又引爆了一批炸药——藏在高墙之上的。
这一声爆炸自损八百,她心中有计较,千钧一发之际还是躲开了。
而护卫在她身边的侍从、云里雾里的官员,还有在高墙上六神无主的方氏兄弟,最终都以这样滑稽的方式葬身于春香洲。这还没完,仅剩的人又分两批,还肯听命于文朝华的挖出最后的炸药,强制捆上了手脚都吓软的官员,推到最前头。
在飞扬的尘灰间,一道远方来的马蹄声总算赶来。
正要连自己生命一同燃烧的文朝华若有所感放下了“屠刀”。
尘土散下,她心心念念要护走的丈夫丧家之犬一样被人从马上甩下来,文朝华静止了,随后尖叫一声扑了上去。
红鬃马上,从明浑州收完债的债主面如土色地回望正在看着自己的席中庭,“忍辱负重”地狞笑着:“幸不辱命,席将军。”
在天边的弯月露出全貌以前,所有春香洲还在负隅顽抗的人被尽数捕获。西境军开始搜寻可能未被引爆的炸药,投降的官员全被下了大狱,文朝华与痛到神志不清的境西王着专人看守。曾经将大虞四分五裂的谋逆最后以一种有头没尾、不那么轰轰烈烈的方式结束了。
黎明到来以前,又一封薛皇病中的急信送到了席中庭手中,还附着监国太子的质问与催促。与薛皇既是君臣又是朋友的席中庭心中有了感应,趁夜在未经得所有人同意的情况下,一意孤行地砍下了境西王的人头,连个盒子都来不及装,穿着与敌军对峙一夜的脏衣袍奔命回京。
狱中,文朝华绝望自裁。
[垂耳兔头]晚安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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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挑灯看剑(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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