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中庭孤身回京,左澹十八洲的一干事务名正言顺由梁王府暂代接手料理。十八洲的官员死的死、关的关,随境西王的落败全军覆没。与十八洲最近的一处明浑州,主事的居然是个还没及笄的小女郎,卞红秋除了扯起笑脸感谢对方出力合围境西王,旁的事都说不出口嘱托。于是故技重施,请崔越来搭把手。
收尸的事交托给了宋静妍。
死了的逆贼不可能千里迢迢拉回京受审,潦草下葬也无妨。
她公事公办地举着从行宫中搜出的官员名册点人头。这些靠百姓们供养的父母官死后也没什么不同,民生恢复在即,棺材太费钱,宋静妍选择了火化。而为首的几名逆贼更讲不出什么体面,不管是纠缠在一起摔死的方氏兄弟、触墙身亡的文朝华,还是被宋静妍亲自下令射杀的文机云,骨灰都落进了一个坛子里,埋在了春香洲一处小土坡的无名墓碑中。
只有无头的境西王还得不太讲究地曝尸荒野。
在这一战中不幸波及的百姓比这些风光半生的人还更体面些,倘若有家人在世就叫领回去,办不起丧仪的统一由梁王府出面帮扶;无人认领的就全由梁王府立墓碑。宋静妍连轴转了好几日,到最后,连贴身跟着她的横波都确信,她早把文机云这号人给忘了。
那纸庭院设计图被她收得更深了。
给这些人下葬的当日,她本来是要在无名碑前烧掉的,最后还是收在袖中没有去动。
宋静妍自入老梁王麾下,应该就注定了自己操心的后半生。她心里那点儿复杂的情愫都没功夫腾挪出来细想,好不容易有喘口气的时间,听了一耳朵横波义愤填膺告了在勾栏瓦舍里的状,一转头听说卞红秋独守空房,皇帝不急太监急地愁上了。
“阿是呢?没有留在殿下身边么?”
满面春色的卞红秋提笔往漆子玉呈报的,对西境军改编计划的折子上画了个大叉。
宋静妍把漆子玉狂乱又狗爬的字收进眼底,嘴里想说卞红秋草率的话咽了下去。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数日不曾好好见过的卞红秋,发现他十分之精神——从装束就能看出,少时软弱的过往还是给他带了很深刻的影响,即便容貌美艳到万里挑一,但他并不喜好张扬,时常将头发随意绑着,披头散发也不是没有。
而现在,他把如瀑的墨发高高扎在头顶,露出意气风发的眉眼,穿了个深红色的圆领袍。脸上还带着让人挪不开眼的笑。
怪不得方才过来碰见漆子玉,漆子玉冲她挤眉弄眼地说“殿下心情不错,请宋姑娘为自己美言几句。”
这何止是不错?
连漆子玉被画了大叉的折子都被卞红秋摆在手中左看右看,最后在叉的四角画蛇添足地描了弧度,温和地批注“重写”。
卞红秋对着漆子玉明显伤眼的字“深情脉脉”地走神了几息,才突然回神:“姐姐说什么?”
就在他抬头问话时,宋静妍还眼尖地捕捉到他颈侧数道伤风败俗的痕迹。
宋静妍轻轻挑眉:“我听秋河说,殿下昨夜还在房中闹绝食,阿是已经去黄雀洲了吗?”
这样幼稚的说辞被宋静妍点出来,卞红秋不由得心一虚:“十八洲事忙,我没什么胃口……什么绝食,信口雌黄。”
不过自秋河所报的,基本上**不离十。
境西王身死,还活着的逆贼没有负隅顽抗的,所以卞红秋非常顺利地就投入到复兴十八洲民生的大事。他忙得脚不沾地,却还能抽出一半思绪惦记孟是妆。大战的最后一夜在春香洲的行宫前声势浩大,孟是妆自觉是个小人物,回到瓦舍中一夜无眠。
卞红秋很确定他有心事。
但孟是妆闭口不言。他们在短暂的分别以前草草用了一顿早膳,孟是妆问他:“你当时要送我的那把剑还在吗?”
卞红秋乍听很欣喜。
他觉得以孟是妆冷硬的性格,主动开口就是把他当自己人。他分身乏术,只能告诉孟是妆,剑被他扔在黄雀洲的守备府中,孟是妆养伤时住的那间屋子。没等他缠缠绵绵地要孟是妆等他几天,他亲自回去取,孟是妆已经神龙见首不见尾地跑路了。
卞红秋就一边忙事一边等他取了剑过来。
一连半个月,连在黄雀洲的六郎都被宋静妍叫来整理十八洲卷宗了,孟是妆却连个口信都没叫六郎送。六郎的肚肠全是莲藕洞,说话留一半放一半:“阿兄正急着把仁济堂盘出去,他说要回乡。”
可孟是妆哪来的乡要回?
如果他真有什么落叶归根的想法,就不会把老居埋在黄雀洲了。
紧接着,六郎就笑眯眯地告诉他:“哦,阿兄已经把居叔的坟刨了,要带着骨灰和灵位一起走。”
卞红秋当场就把幸灾乐祸的六郎赶了出去。
成山的事务堆积在案桌上,他强压着担惊受怕不食不语干了一天一夜。底下的人换了三波,书房中灯油耗得如泪流,直到秋河连连来敲门,卞红秋才从书房回了屋,却一点儿吃东西的胃口都没有。合计了一番剩下的事,卞红秋觉得自己有余力开个小差,便预备连夜赶去黄雀洲一趟,不管孟是妆给他什么答案,他一定不耽误事,第二日一早就回。
——这是他在推门看见孟是妆的想法。
孟是妆提着剑,背上挎着个大包袱,露出半截被香火熏了好几年的牌位。
卞红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先质问这个多日了无音讯的负心人,还是先帮着把“老居”供起来。孟是妆却熟练地进了他的屋子,将骨灰盒与牌位随手一撂,制止了卞红秋想拎三炷香拜一轮的想法:“他不会在意这个。”
说归说,卞红秋还是恭恭敬敬地把骨灰盒和牌位请到了偏厢,又让秋河供上新鲜瓜果。然后见孟是妆短短半月双颊又凹陷下去,当即叫厨房温了饭羹过来。卞红秋话绕到嘴边,还是先说:“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孟是妆又是盘店又是挖坟,这些日子的一日三餐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过的,便没有反驳卞红秋的话。他亮出剑,望见剑身水波纹柔韧如故,想起自己在瓦舍看了一整夜的皎洁月,离开他身体数年的安定在他见到那位罗娘子后,莫名其妙地落回了他的头上。
他亲手在素剑山上埋葬了老扈,此后一直为了自己与老居的活路在尘世间奔波。他总觉得素剑山上的从前宛若上辈子的事了,他早放下了,梦魇缠身是因为他罪大恶极,在他决定搏命打开那十二道门开始,就注定他这一生会被愧疚、不甘与憎恨折磨到永无宁日。他从没后悔过自己当日的选择。
可他看见这把剑、看见一个仅仅是相似的陌生人,心里却能瞬间涌现让他失去理智的愤恨与恐慌。
素剑山上的一切结束了。
但他心中还需要一个尘埃落定的了解。
他要回去。
孟是妆没有长篇大段地与卞红秋说自己的过往,只是轻飘飘地捧着汤碗:“我要给老居迁坟。回道海城,办完事就去找你……唔,等等,六郎说以后想入京科考,那我还是……”他有些苦恼地皱起眉,被卞红秋打断。
“六郎啊,他当然还是先跟着柳先生在书房读书,将来能下场了,再陪他去京城也不迟。”
卞红秋决定要让柳先生把六郎看紧一点儿,省得见缝插针给孟是妆上眼药。
孟是妆没有思考太久。反正就他自己本事,最多能让六郎吃上饭,肯定不比跟着梁王府。从前与梁王府至多也就是个雇佣关系,现在么……有裙带不攀是王八蛋。他坦然接受了自己带着弟弟吃软饭的现实,难得有种冰消雪融的笑:“你等我办完事,我回来找你。”
卞红秋被他的笑晃了眼,不自觉道:“我与你一同去。你将坟迁好,我怎么也要好好祭拜居叔一次。”他说完,看孟是妆流露出几分犹疑,手背到身后,以掌风悄悄熄了燃得正亮的一盏灯烛,让面容融进昏沉的暧昧中,他顺着孟是妆的手腕慢慢往上摸,“阿是,你说要为我簪一辈子的花,不会食言吧?”
孟是妆:“我没想食言,只是你现在事务繁忙,我的事本不该叫你一同办,会不会打乱你的安排?”
不知为何,卞红秋感觉孟是妆身上那种时刻存在的尖锐黯淡下去。
也许是他特意营造的灯烛,也许是孟是妆突然改变了什么想法,总之得了一句近乎软声温语的慰问,他心口的爱意在霎那间堪比烛光膨胀了满屋,在他仰视孟是妆的时候,察觉到孟是妆刻进骨相的死气沉沉随面颊上的肉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在俯首向他投来视线的时候,居然有了“温柔”的意味。
他没有犹豫,自下而上吻住了孟是妆。
而孟是妆那只“柔若无骨”的右手轻轻环住了他。
他们搂抱着一路退往床榻,孟是妆一只手用起来十分不方便。意乱情迷的时候,他当然顺从着自己的**沉迷,可当他费劲巴拉地终于把卞红秋的外衫解下来,想要把人推倒的时候,卞红秋已经靠着灵活的双手占据了优势。
孟是妆:“……”
他被卞红秋扣在床榻上,腰腹僵成一团:“等等……”
卞红秋的眼睛和脸红成一片,水光潋滟地抬头:“你反悔了?”
孟是妆:“我没……”
不是,这根本不是一回事!有做夫君的在下面吗?
卞红秋身体力行地告诉他有的,因为他在动作的时候还很不要脸地在孟是妆耳边叫唤:“夫君……”他的以柔克刚之术着实练得不错,孟是妆没有强硬地把他掀翻到榻下,所有的挣扎都变成了助兴的挠痒痒,被卞红秋自然地撇到了怀里。
眼看城门失守,孟是妆余光里都只有昏黄的烛光,他的理智保持不了一线清明,还想最后努力一下的时候,骤然清醒过来,瞠目结舌地看着卞红秋子手肘到手腕的绑法,把他的右手绑在了床头上。
“你……”
卞红秋眸底含泪,一语不发。
孟是妆:“……”
算了。下次。
他这时还不知道因为他的心软,再也没有“下次”的机会。不过卞红秋虽然生涩却很认真……反正是一个腰酸背痛又食髓知味的夜晚。卞红秋亦然。他忙里偷闲地在宋静妍面前回忆了一下,脖子立刻红了一片,他顺手从窗台上拎了一壶冷茶把自己灌饱,然后将案桌上京城中送来的急报推给宋静妍看:“陛下驾崩了。”
京中的使者还来不及发丧各地,这是他们在京中的探子千里急送来的。
卞红秋:“在中书省内留的人说,新帝已拟旨,让梁王府回京述职受赏,西境军原地不动,看这意思,是要让我们重回上扬。”
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新帝在还是监国太子时多番与梁王府不对付,卞红秋本以为还要靠着他们在西境的功劳周旋,没想到会被这么轻易放过。
他吩咐宋静妍:“等京中传旨的人到吧。阿是要回道海城,我们届时走水路回京罢。”
宋静妍微微一笑:“殿下故地重游,不知心境是否如初?”
卞红秋:“从始至终,都仰赖姐姐。”
他将视线投向窗外,春日将尽,海棠也快谢了。
在京中海棠未至凋零时,薛皇收到了从左澹十八洲护送来的玉玺。
他已经昏迷于榻上一月有余,今日灵台清醒,身体很有力气,便叫人扶着自己在殿中转转。玉玺光泽依旧,与它从灵帝手中在境西王那儿换美人的时候一样,好像根本不知大虞巨变几十年。春风穿殿过,卞子薛将这一个月梦尽数回忆完,走去寝居中让人搜了一个木盒出来。
里面是席中庭曾绘制的大虞各州民情图,还有一幅他自己亲手绘的,是年少时老梁王护送他去微服私访第一站的兰陵城,在江南一带遇见匪徒,以身相护,他在皇叔走后偷偷画的。
他撑着江忠颐的手强站在案桌边,手剧烈地抖动,还是在画上把字题完。
江忠颐静静地看,这行字是“忽梦兰陵花放,忆少时江南险。”
最后一个字收尾,卞子薛手中的紫檀笔便滚去桌下。他猛喘几口气:“宣太子、崔、赵等八位大人即刻觐见……还有,把阿词叫回来。”
[可怜]大家凑合看,到时候再改改啦~晚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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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挑灯看剑(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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