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年看起来年岁有十六七,面容不算太白净,但有一种健康的红润,眉宇之间泛着一股灵动的生气,咧嘴笑起来满口白牙,长相与气质结合起来,一眼看过去让人觉得他介乎憨厚和精明中摇摆。
前一句“乞丐”、后一句“小七”,孟是妆依照“乞丐”二字审视了他一番,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没看出哪儿的乞丐这么体面,难不成道海城繁华到乞丐也这派头吗?后面一句“小七”在他脑海中盘旋,再对上眼前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他脑中亮起一线:“你是……当初在破庙里的那个小七?”
乞丐小七摇身一变,在经过漫长的流浪后遇上了同样经历凄惨的同道者,中间习字学武又流连市井干过各种活计,不到二十已然参悟出种种人生道理,在几年前道海城开放户籍登记时给自己立了户,取了新名,叫钱多。
不过相熟的人还是叫他钱七。
钱七始终在不大不小的道海城打转,小风小浪每天都在见识,穷凶极恶的人也遇过,摸爬滚打、初心不改,在这个他即将与相伴多年的朋友要分道扬镳的日子,对故人就格外怀念。尤其孟是妆曾在破庙里黑着脸接济过他,老居还给他留下过肺腑之言。
于是他言辞热切到孟是妆甚至怀疑自己的记忆。
在破庙之时,他和老居与这“小乞丐”有这么值得怀念的交情吗?而且他隐约记得,自己一直与那个小乞丐说自己是女儿身。
当然没有。
这只不过是钱七闯荡在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下意识的反应,他热切地寒暄完,见孟是妆目露犹疑,一下明白了对方的疑惑,挠头解释:“年纪小还能被大侠你忽悠,现在怎么能不知道你是随口搪塞我的?”
也是。
毕竟孟是妆表明自己是女儿身的方法就是一句生硬的“你瞎吗?我是姑娘家”。
钱七又朝孟是妆身后望了数眼:“诶那大侠与你分开了吗?”他记性向来很好,比起孟是妆,他更想感谢从前“鹤立鸡群”、“明月入泥潭”的老居,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好歹身体力行地拉住了他一段时间,在盛世太平即将到来的时候,没让他误入歧途。
他还记得老居盘着双刀、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模样,所以理所当然了忽略他汤药不离口的事实,以他对孟是妆年少时“竹竿”样的印象,更觉得老居能活得十分久。
孟是妆一怔。
钱七算来是第一个直白地问他老居怎么样的人。老居在黄雀洲离世,街里街坊全都明白,不会刻意戳人伤心事地多此一问;梁王府的人就更不用说了,半个书房是浩如烟海的信纸,只怕孟是妆一餐饭夹几筷子菜他们都能心照不宣。
他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但并没发很长时间的呆:“他死了,死了很久了。”
钱七听了,便跟着一愣。
他的表情没有夸张的悲伤,带着点儿不可置信和刻意压制的低落。
既然正好在城中遇见熟人,孟是妆图个方便:“我回此处,是要给他立个新坟。你知道素剑山……”他一顿,素剑山上那块儿碑都没刻好,想必不是名正言顺的山名,就换了种说法,“在城西的那座山上现在是什么归属吗?”
孟是妆想了很久。
老居从没在他面前说过,弥留之际也还是一句“见老扈一眼”。他曾经把自己的爱恨加于老居身上,口口声声想带他下山,倘若没有罗舜或者只是没有他,老居会不会和老扈一样,在那个秩序松散的“土匪窝”里站到最后一刻呢?
应该……是会的。
素剑山上来去的人,好像只有他和老扈的那个爱徒生于山上,别的都是走投无路来投奔的。那么,恐怕没有人会和他一样对那个地方有那么深的恨意和恐惧。老居体谅他,所以闭眼之前也不肯说一句。
而他已经冒大不韪打扰了老居的安眠,何必不将事做到底呢?
况且,老扈也还在山上等他。
钱七听了,面色古怪地停顿了一下:“城西……您是说苍林山?那地方被州府划成道海城的公山了,立坟……只怕是不行。”不过他也不觉得孟是妆说的话有多异想天开,毕竟他还听过有人说大话要在上面盖窝。
他想起连日里观看的争吵,不免好奇,苍林山什么时候变成香饽饽了?
想着,钱七脸上换了笑容,没头没尾问:“大侠,您沦落到破庙之前,也是山上的人吗?”
孟是妆自然绝口不认:“我不是。”
他否认完,又慢吞吞补了一句:“他……那老头是。”他在心里琢磨起来,约摸这个事还得吃软饭才能办成,不然就只能把老居的骨头一把把散在山上做肥料……不说老居介不介意,他心里还觉得这么干挺混账的。
钱七与他三言两语间,其实一直在打量他,见他如今虽然还是有些骨立形销的瘦,但眉宇中是平和的沉稳之气,残废的手依旧,左手仗剑,整个人说不出来的浩然疏阔。他那身上锐气消减,居然透着侠气。
钱七心中一动,想着屋里几个人争执不休,醉生梦死嚷嚷什么“吾心如剑”。
这剑不是来了吗?
可能还是“同乡”的剑。
若有故人劝一劝,能把他们的痴心妄想劝住,岂不正好?
钱七没有和盘托出,抛出自己知道的一点儿边角料:“我知道,那儿从前是不是叫什么‘剑山’?与我一间小院的朋友比我知道得更多,不如我带你去问问他们!”他不说尽,也怕自己猜测错。世道乱了这许多年,安定日子一来,他不知见过多少寻亲遇乌龙又悲愤大哭的。
所以还是不把话说死。
他越想,越觉得孟是妆这个“故人”能拦着那几个朋友作死,干脆头一别跑回镖局里,把跑腿的活甩给别人去做。他干活向来勤恳,偶尔有事求人也都容易。
孟是妆虽然对他的热情存疑,但也有所依仗,并不怕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
他微微一点头,还没抬起脚,不经意地回头,瞥见了街角一块白色的衣袂。他无奈一笑,对着钱七抱剑拱手:“烦请稍等。”钱七忙点头,目送他转身而去,砸吧了一下嘴,觉得彼时那个坑蒙拐骗偷抢、满脸满眼怨愤的少年,竟然长成了一抬手便风度翩翩的样子。
他自娱自乐地学着孟是妆刚才的动作和话,被自己照猫画虎的无聊逗笑了。
这边,孟是妆追着衣影而去,相隔一臂之远,矜贵的娇花还是不肯回头,孟是妆不想跑得太远,将声音提高了一点儿:“再跑就不追了。”
话落,卞红秋果真回头露出那张若无其事的面孔。
孟是妆走过去:“不是让你在船上等我回去用饭吗?”
卞红秋:“我随便走走。”
就孟是妆追过来的几步,卞红秋绝不是“随意走走”,“随意走走能恰好贴着我过几条街吗?”
卞红秋只好故技重施,眨眼看他不说话。
真缠人啊。
孟是妆笑:“我说错了,是心有灵犀。正好我心里想到你,转身也能看见你。”
卞红秋却已经熟悉了他的风格。即使床滚了不止一回,孟是妆也最多捏着度不说十分刺人的话,要他开金口哄人,卞红秋不把他蹭到不耐烦是不可能的。他一边被孟是妆迷得三魂七魄颠来倒去,一边警觉:“你说得这么好听,有什么下文?”
孟是妆被他的话一堵,沉吟片刻,觉得自己确实有些“有事钟无艳”的意味。
不过他不打算改,反正簪花是一辈子的事,卞红秋在某些时候还贪得无厌呢。但“软饭”不好硬吃,他笑得丰神俊朗,用素剑的剑柄去勾了勾卞红秋垂在身侧的掌心,“我问过静妍了,你家大业大,我只好入赘,提前收点儿聘礼行不行?”
说完,卞红秋看见他长入鬓边的眉尾似有若无地挑起。
将卞红秋的心跳一同挑起来了。
卞红秋真恨不得能把梁王府里自己能做主的所有连自己全打包给孟是妆:“你去问她不问我?你想收什么聘礼?”
孟是妆就把素剑山成了公山的事说了。从前各洲都混乱,土匪强盗比州府说话更有用,山头全靠抢,他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正大光明地给老居老扈找一处栖身之所。他束手无策,对卞红秋却不算难题。
卞红秋快走几步贴住他:“这好办,你什么时候回船上我什么时候告诉你。”
孟是妆便看着他离去。
处理完这“缠人精”的事,孟是妆回头去找钱七。
钱七兴致勃勃地看了全程,只看出另一位是个比女郎还俊俏的公子哥。他为人处世很有一套,不该问的不会问,领着孟是妆往自己与人租赁的小院去,边走还边埋汰自己:“我那儿院子小,大侠您别嫌弃。”
孟是妆是去问事又不是去做客,比起钱七,他做事说话就显得十分冰冷呆板,这下也直接没有接话。钱七也不觉尴尬,一路上自说自话,没让自己的一句话掉到过地上。约一炷香后,他们先是听到了一阵激烈的争吵,然后拐过街角,胡同尽头一扇小门才映入眼帘。
钱七这阵子对这样的争吵已经见怪不怪了。
孟是妆仔细一听,这声音激烈,但好像是一个人发出的,说是争吵,不如说是一个人的咆哮。他再细听,忽然觉得声音有点耳熟,只是把他能想起的人全想一遍,也没能想起来是谁。思索时,小七已三步两步退开院门。
既不华贵也不太落魄的小院被访客的突然到来打搅,所以声音歇下去。院中三人对峙,孟是妆没去找声音的主人,他的视线率先被坐在井边红眼抬头的人吸引了。此人身姿一如从前,像松竹般挺拔,脸颊侧是相当俊秀的棱角,侠气与书卷气兼具,若不是眼中张扬与锐气不再,应该会是更惊艳的模样。
可不管他怎么变,孟是妆仍然一眼认出了他。
对方亦然。
他不用和身边两名同伴一样,通过孟是妆手上熟悉又陌生的素剑来辨认,立刻从井边站起,哑着声:“你……孟是妆?”
这声音一出,孟是妆就知道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是他,柯从周。
(连滚带爬)大家晚安!(来去匆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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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挑灯看剑(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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