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红秋回船后,本还斟酌着怎么下笔发封帖子先请道海城的知州见一面,未曾想无巧不成书,城中的林知州正好常服来码头巡视有没有不该夹带的货物,抽空朝停在岸边的船晃了一圈,看见了梁王府的旌旗。
他心中一惊,要说左澹十八洲收复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虞,西境曾汇聚了多少大人物在阵前,太平以后当然要各去各的归去。不过梁王府这种地位,无论如何也该有开道使者来传信吧?他却根本没有收到梁王府从西流海过道海城的消息。这么个大人物途经,即便他一无所知,也是一种疏忽。
于是手头上的事情也放下了,当即摆明身份请求上船拜见梁王。
卞红秋的拜帖还白茫茫一张,这位林知州便主动上门了。他趁对方走上船的这几步询问了宋静妍和柳先生,关于这位林知州的一些事——一些足够他们用作人情的事。按道理来说,他其实可以不必经过任何人,反正和一掷千金去搏美人一笑这种事一样,好像也可以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不过底下嗷嗷待哺这么多人,新帝的意思揣测出来,总也还有许多未知数,他当然不能光棍地自己做主,以权势或是梁王府这些年建立庞大的情报网去达到目的。
宋静妍先问他:“阿是想要一块多大的地?”
她自然也知道苍林山上的“素剑”往事,可也仅限于诸公诸侯酣畅淋漓、快意恩仇的开山历程,其后发生了什么事,尤其是山上的人事湮灭于不明不白的争斗,就对孟是妆这样的“小人物”身上所发生的事更不清楚。据探听消息的回报,苍林山上人斗得昏天黑地,血流成河都不是夸大其词,能一路从山顶蜿蜒到山脚下。
这么多人,有多少是孟是妆会情肠触动去安置身后事的人呢?
卞红秋却很清楚,不管是孟是妆绝口不提的过往还是他送给孟是妆那把剑时对方的反应,“只有两个人,其中有一个是居叔……唔,阿是的意思,应该是要合葬吧。”
他不是十年前来到道海城不食烟火的“蝴蝶”,寻常人家或许向旁的宗族买一块风水宝地,也许花上十多两银子,这个数目的银钱对于梁王府来说连块蚊子肉都不算。但要出的银钱是小,他在刚回船时要秋河以平民身份去州府寻正常章程,发现苍林山成为公山也是月前刚贴的告示,具体划去做什么都还没白纸黑字地昭告。
这时候他要以梁王的身份开口,买的明显是一份可大可小的人情了。
但他也必须以自己的身份去开这个口,背后站着梁王府的大山,只要他们梁王府无事,这块碑即便相隔千里,也会经得住风吹雨淋。
这些日子算尘埃初定,宋静妍身上的放松的意味十分明显。听到卞红秋的回答,眉心蹙也不一蹙,林知州在船舱外与晏河交谈的声音愈发近,她便不长篇大段的解释,也想借着这件事除一除身上的霉:“这样小的话,殿下不必忧心,很轻易就能叫州府松口。”
她从案桌前绕到卞红秋身侧,“三日内,叫这位林知州双手奉上。”
柳先生仗着自己的年岁和不便的腿脚坐得岿然不动,提醒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可太放肆。”
随着他话落,晏河带着前来拜访的客人推门而入,而这三个人在案桌后笑意盈盈地和新到的客人问好。林知州内心深处察觉了一丝不对味,随即被三张如出一辙的亲近笑脸打消了:嘿,这梁王殿下与身边的人都挺和善的啊。
这种感觉随着他接下来与这三人的交谈加深,越说越觉得自己遇见了知己,从寒暄到交心,从公事谈到私事,从海运山林伐薪聊到他自己后院爱挠人的狸花猫……日头高照,梁王府一顿不算山珍海味的午膳把这位林大人吃得酒足饭饱,走前头重脚轻、依依惜别,再三请梁王不要屈尊船上,去他府上下榻。
卞红秋带着笑脸推拒,又令晏河亲自护送林知州回府。
宋静妍本来手里就知道许多事,一番极有意图的谈天说地更让她胸有成竹,休息的这些日子总觉得散漫到浑身无力,如今生出一种与人斗的澎湃,想现在就去撬了林知州祖宗十八代的牌位,看看上头每个字是怎么写的。
还没来得及和卞红秋告退,听见漆将军用一种疑惑又可怜的语气出声:“殿下怎么不高兴?方才不还和林大人相聊甚欢吗?”
宋静妍回头一扫卞红秋没沾过几道菜的筷子,心里一讪。
还能为什么?被说好要回来用饭的夫婿放了鸽子呗。
她好好打量了一番卞红秋的表情,发现她家殿下面上居然委屈泛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年少时遇到什么事都能强撑着面子,不管怎么样都不肯叫别人看出自己的脆弱,现在好了,历练十多年,恐怕最有长进的就是脸皮。
但宋静妍心里也不觉得自己需要进“谗言”或是有什么看不下去的心情。她虽然没成亲,可看过很多人成亲,最历历在目的就是先王和先王妃,即使王妃是老王爷亲自求娶的,他们也从没有过甜蜜的日子。
最平和的时候,是在最初成婚的日子,那时梁王府还在京城,而京中局势紧张,老王爷忙着安抚旧部谋划离京;王妃则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朝闺中朋友炫耀自己一跃而上的地位。这对夫妻自晨起分别,夜间或许吹灯了才见一面,彼此之间不说不问忧虑高兴的事,但都会体贴地询问分别这一日是否劳累、饭用得好不好。
后来老王爷自请去了上扬,他与王妃间的关系便一落千丈。
一直到老王爷战死,他和王妃都分居两院,从没有谁主动敲开对方的院门,偶尔在府上碰见都是一句客气的“王爷”“王妃”称呼彼此。
像卞红秋这么生动的“怨妇”模样从不曾在王爷王妃身上见到过。
这不是坏事。宋静妍没沉入情爱,都觉得撒泼卖乖是眷侣之间应该有的事情。何况,他们一行人沿海北上,船再大也比不过一座正经的宅子,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阿是只怕很纵容殿下,管不住嘴的话要说又要哄——殿下更是,不听阿是说几句带刺的话就不舒坦。
卞红秋等了又等,刚开始还不许人把残羹冷炙收了,要来迟的孟是妆哄人。结果后厨都开始忙晚膳了,他又开始担心孟是妆这趟出去应该是不会特意用饭,什么撒娇的心全淡了,要派人去找。人奔到船梯边,要跟着护卫他的漆子玉缺心眼地来了一句:“殿下,你这样好像丈夫跟人跑了的小媳妇。”
“小媳妇”回头,冷冷道:“漆将军别送了!”
漆将军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送什么……”
就在卞红秋有火无处泄时,消失了大半日的孟是妆自己回来了,带了满身的血和被砍断的剑鞘,露出一截削铁如泥的雪亮素剑剑身来。
卞红秋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怎么回事!谁伤的你!”
孟是妆神色还带着恍惚,回神扯出笑,反手抄起剑,用剑柄抵住要扑上来的卞红秋:“别担心,都是别人的血……等等,我去换身衣裳,你别沾上血了。”
他面露疲惫,强忍着情绪,温声道:“我中午被绊住了,没能赶回来和你用饭,你有好好吃完吗?等我换了衣裳,去给你折一枝花赔罪好不好?”
卞红秋便止住了脚步。
他站在原地不动,“好,你去吧。我在书房等你。”他看着孟是妆拖剑回船,浑身的血冷下来。身边秋河上前附耳,“殿下,要不要……”
“不要。”卞红秋回答,“他想告诉我的从来都会主动和我说,不要去追。”
他与阿是已经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所有的探究和猜疑都该开诚布公。
所以卞红秋照着自己话说的,去书房静静等,叫后厨送了一盏暖胃的汤羹。
两刻钟后,孟是妆带着一簇茉莉花来了,雪白雪白的,小巧可爱,散着甜腻的幽香,他用缠着绷带的右手护着还没盛开、沾着水珠的花苞,在卞红秋鬓边寻了个合适的角度,斜插进了他的发里。
孟是妆没有拐弯抹角:“殿下,我要的地可以办到吗?”
他说:“我有些着急,最好两三日内可以办成。”
卞红秋靠着椅背,为他簪好花的孟是妆绕过来俯身抱住他——他感受到这个人的身体前所未有的冷,没有发颤,却十分冰冷,透过熨好的衣衫穿过来刺痛了他的骨头。他反手抱住孟是妆,几乎是带着愤怒的:“为什么?你着什么急!你和谁签了生死状吗?”
他本来只是说来打个比方,未曾想抱住他的人很轻很郑重地回了他:“嗯,签了,在三天后。”
卞红秋僵住了,从他怀里抬头。
孟是妆遮住他的眼睛,低下头在他的嘴唇和耳垂上亲了好几下:“我说过会跟你走,不会食言……”
卞红秋粗暴地打断他:“和你带着居叔的骨灰一样让你跟着我走吗!”
他咆哮完,又怨恨又心疼:“你究竟遇见谁了?你和我说一说……”说一说你从前的事啊。
孟是妆还是没松开他盖在卞红秋面上的手,一个一个问题地回答着卞红秋:“遇见……唔,仇人?其实算不上,宿敌?大概也不是,总之,他对不起过我,我也对不起了他……我们纠葛也不深,话都没说过几句。”
他的唇还有些温度,顺着卞红秋的耳垂到脖颈,然后用脸贴住卞红秋颈侧,“你听我说完,我不会食言,我从前没有死,现在也不会……只是能不能保住我的另一只手不太有把握。我之前给一个人挖过个破破烂烂的坟,现在要为他和老居立的这个坟,还是想自己亲自来。”
(打哈欠)迟到了[害羞]但是明天下班以后我想吃个烤肉再回家更新[哦哦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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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挑灯看剑(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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