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烬的试探如影随形，未央宫虽大，却无一处不是无形的牢笼。萧衍深知，若再不有所行动，自己的心理防线恐先于慕容烬的耐心而崩溃。他需要一场意外，一场能暂时打破这僵局、甚至能为他争取到一丝主动的“意外”。
机会来得比预想中快。年关将至，宫人清扫殿宇，一架用以擦拭高处梁柱的沉香木梯被暂时靠放在暖阁外的回廊下。那木梯有些年头，榫卯处似有松动。
这日午后，雪后初霁，阳光透过云层，在积雪上折射出刺目的光。慕容烬在前殿接见年末述职的边将，萧衍如常被留在暖阁。他估算着时辰，端着一盏刚沏好的、慕容烬平日惯饮的浓茶，走向回廊，似要凭栏远眺，等候前殿散朝。
脚步虚浮，仿佛心事重重。行至廊下，他“恰好”被那木梯绊了一下，手中茶盏脱手飞出，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而他整个人则惊呼一声，朝着那架看似不稳的木梯倒去——
“咔嚓！”一声脆响，并非木梯断裂，而是萧衍在倒下的瞬间，巧妙地用肩膀撞向了梯子最脆弱的一处榫卯，同时，他的额角重重擦过粗糙的木棱！
剧痛袭来，眼前一阵发黑。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滑落，带着腥甜的气息。他伏在冰冷的雪地里，碎瓷片和泼洒的茶水狼藉一片。
“公子！”
“快来人啊！”
宫人们的惊呼声、杂乱的脚步声瞬间响起。萧衍任由意识模糊，只发出痛苦而压抑的呻吟。在彻底陷入黑暗前，他用尽最后一丝清明，确保自己额角的伤口看起来足够骇人，但绝不足以致命或造成严重损伤。苦肉计，苦是真苦，但命，不能真丢。
……
慕容烬是被匆忙禀报的内侍惊动的。听闻萧衍在暖阁外摔伤，见血昏迷，他正在听一名将领汇报军务，闻言，话语戛然而止。他脸色瞬间沉下，甚至未等那将领说完，便猛地起身，大步朝未央宫后殿走去，玄色龙袍带起一阵冷风。
御医已经赶到，正在为榻上昏迷的萧衍处理伤口。额角的伤已被清理，皮肉外翻，红肿可怖，鲜血浸湿了帕子。萧衍脸色惨白如纸，长睫紧闭，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慕容烬挥退正要行礼的御医，走到榻边，目光沉沉地落在萧衍脸上，尤其是那道刺目的伤口上。他周身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殿内宫人皆屏息垂首，不敢出声。
“如何？”他问御医，声音冷得像冰。
“回陛下，万幸、万幸！公子额角只是皮肉伤，未伤及颅骨。只是撞击之力不小，加之受惊，才一时昏厥。臣已清理伤口，用了上好的金疮药，静养些时日便无大碍，只是……可能会留疤。”御医战战兢兢地回话。
“留疤？”慕容烬重复了一句，目光依旧锁在萧衍脸上，看不清情绪。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伤口边缘时，又顿住了，最终只是拂开粘在萧衍颊边的一缕沾血发丝。动作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
“用最好的药，朕不希望看到任何疤痕。”他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是，是，臣定当尽力！”御医连忙应下。
这时，榻上的萧衍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长睫颤动，悠悠转醒。他眼神涣散，适应了光线后，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慕容烬那张近在咫尺、喜怒莫辨的脸。
他似乎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躲闪，却牵动了伤口，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眼中瞬间蒙上一层水雾，是纯粹的、未经伪装的痛楚和惊惧。“陛……下……”声音虚弱沙哑。
慕容烬按住他未受伤的那边肩膀，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意味：“别动。”他转头对御医道，“开方子，用安神镇痛的药。”
“臣遵旨。”
慕容烬又看向旁边跪了一地的宫人，目光最终落在负责清扫回廊的几名内侍身上，眼神骤寒：“那架子，为何会放在那里？”
内侍们吓得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连称失职。
“拖下去，各杖二十。所有当值宫人，罚俸三月。”慕容烬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让整个殿宇的温度都降到了冰点。这是迁怒，也是立威。他在用这种方式宣告，即使是他并不完全信任的“玩物”，也容不得他人疏忽怠慢，更不容许任何意外发生。
处置完宫人，慕容烬重新将目光投向萧衍。萧衍闭着眼，眉头因疼痛而微蹙，脸色苍白，额上缠着白纱，更添几分破碎感。他看起来那么无害，那么脆弱，仿佛刚才的“意外”真的只是一场无妄之灾。
慕容烬的目光深邃难辨。是巧合吗？偏偏在他步步紧逼的时候，出了这样的意外？可那伤口做不得假，御医的诊断也做不得假。那架梯子，他事后瞥过一眼，榫卯旧损，并非人为痕迹。
难道……真的是自己逼得太紧？看着那苍白的脸和刺目的纱布，慕容烬心中第一次升起一种类似……懊恼的情绪？不，或许只是对一件尚有兴趣的玩物险些损毁的不悦。
当晚，慕容烬留在了暖阁。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索取，只是靠在榻边看书，偶尔抬眼看看床上因药力昏睡的人。萧衍睡得并不安稳，时而会因为疼痛发出细微的呓语，都是些模糊的、带着南音的词句，听不真切。
有一次，他无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在空中徒劳地摸索。慕容烬看着那只苍白纤细的手，鬼使神差地，伸手握住了。
指尖冰凉。
慕容烬皱了下眉，将他的手拢入掌心，用自己温热的手掌包裹住。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某种坚硬的东西，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
萧衍仿佛找到了热源，手指微微蜷缩，贴合着他的掌心，渐渐安稳下来。
慕容烬没有抽回手，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久久不语。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
苦肉计，奏效了。
代价是额角一道或许永难消除的疤痕，换来的，是慕容烬眼中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怜惜，是周遭宫人愈发谨慎小心的态度，也是……这片刻的、看似脆弱的安宁。
萧衍在昏沉中，感受着掌心传来的、不属于自己的温度，心中冷笑。疤痕？比起国破家亡，这算什么。
这只是开始。他用鲜血和伤痛，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接下来，他要让这道裂缝，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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