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如期而至,随着黑夜的退散,整个镇上所有的异像也随之消失。竹攸派大门紧闭,府邸内有序地修缮着房屋。
天气略阴沉,倒也没有要下雨的迹象。
顾年的头一直都在隐隐作痛,在他回到竹攸派之后,便趴在桌上稍微睡了片刻,此间他仍然会不受控制地看到过去的那些回忆。
他能够看到那些周遭无法辨别种族的生灵面上都带着僵硬的笑意,看着黄昏与晨曦在模糊的光景之中重合,黑夜与白昼相互杂糅,看到他们朝着他走过来时向他递过那些餐盘与花朵,却在他接过来时全部粉碎,又或是立刻枯萎,他的双手被那些碎块划出了狭长的伤口,他的胸口被不明之物刺穿,流出了鲜红的血液,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的心口。
他记得自己在那些无法分清虚实明暗,也无法辨别时间的景致之中仓皇而迷茫地奔跑,也记得自己手握着长刀,施放着术式,与那些或是幻影,又或是什么种族的生灵厮杀。
他感觉到自己元气的匮乏,看到自己的胸口被利刃击穿,鲜红的心脏在寒光之下破碎,迸溅出血液夹杂着异样的红光。他几乎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失去魂核的那一瞬间——为了自己的生命,他的魂核自动被消耗,强制复原了他的躯体,重新充满了他的元气,使他在那场厮杀中活了下来。
他沉重地踏着满途血腥回到了银雨城,自那以后,他不再孤身前往混沌域。
顾年睡的并不好,他很快便从那些噩梦中惊醒。
头疼的要命,他捂着头在原地坐了好半晌,才抬起头来。
只见亦铭坐在他的对边,给他倒了一杯茶,推到了他面前。亦铭注视了他片刻后,才道:“虚踪给你施加的幻境持续时间有些长,我只能在当时给你解除强制的幻境控制,但是后续对你的影响无法完全消减,你应当需要些许的时间才能恢复。”
顾年应了一声,端起了亦铭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一口。不知道亦铭给他倒的什么茶水,略带着一种难言的苦涩,顾年想起了之前在束蒲镇喝药的时候,禁不得咂了咂嘴。他向半掩的门外看去,片角的天空阴沉着,正好应照他此时的心情。
亦铭盯着顾年看了片刻,突兀地道:“你的魂核,是什么时候消耗的?”
顾年一顿。他捻着茶杯,转头看向了亦铭去,哽了片刻,才无奈地道:“没了有个两三年了。你怎的这个时候想起来问我这些?”
亦铭垂了垂眸,目光移向了窗外,道:“我解开你的幻境控制时,看到了你被她困住的幻境一二……”稍作停顿之后,他才继续道,“我听闻过你在缚神山的遭遇,你后来不应当如此拼命的。”
顾年不由得苦笑了一阵,随后道:“那我应当如何?就此苟活等待二十年后魂核重生了,我再经历更加危险的情况将它消耗吗?”他再喝了一口茶水,轻咳了几声之后,又道,“我没有那么长的时间去等待了,不如多想想怎样在不消耗魂核的情况下在那些危险之中活下来更好。”
“顾公子说的在理,魂核并不是一切。”范堰山略显疲惫的声音沉重地在他背后响起。顾年回过头去,便看到他从门外走了进来,而后倚在了门框上。他的双眸里充满了倦意,面上带着无奈的微笑,“魂核有时候只是能救下我自己而已,它改变不了什么,我也没办法指望它能改变什么。”
顾年已经从祝酌尘那里得知了他和那个名为詹翮的虚踪之前的事,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唏嘘。
眼下看来,或许这些虚踪并不是因为种族而与阳界结下的仇恨,而是因为个人的悲喜。毕竟,虚踪不像被灭族的煜黎,虚踪基本上都不来阳界,而且也没听闻过他们大面积跟谁结过仇。
而且,分道扬镳的友人,再次见面却是这样的情况,任谁都会心情复杂的。
亦铭沉默了片刻,不着痕迹地长叹了一口气后,才转移话题道:“远酬已经将那些虚踪送往黯界鉴灵司去,接下来交给他们处置吧。剩余无涸我也已经清点完毕,等远酬回来,他也会接着将它们一并遣送的。”他扫视了两个神吏片刻,才又继续道,“基本上大部分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你们需要早些去休息吗?”
鉴灵司是黯界审问和管理有罪的生灵的地方,位于生死城。相比起阳界,在黯界任职的神吏数量要多得多,交给黯界打理倒是比在阳界更容易查清楚一些。
“我写完报告书就去歇息,”范堰山摆了摆手,“没事的,我想这以后也不再会与他有见面的机会了……”他顿住了之后,便默了声,没再说下去。
短生种与长生种如此一般的别离,最大的可能便是永别,时间的流逝不会给予他们更多相遇的机会。
“嘛,我想这样互相寻仇的事,在一方消亡之前,是不会结束的。”景畴汀的声音从窗外响起,顾年略微偏头,便见他此时趴在了窗棂上,一手扶在窗户上,正看向屋内的几人。
范堰山略微握紧了手指,又松开了来,抬头瞧了他一眼,道:“你认识他们,认识那些虚踪?你知道他们为何要对这个镇子动手?我比较好奇他们……曾经发生了什么过节?”
景畴汀闻言,略微偏了偏头,道:“好奇虚踪发生过什么?这个我倒是知道一些,可以讲给你们听听。”
他松开了窗棂,走了几步,从正门进了屋子里,随后岔开腿坐在了放在一边的椅子上,道:“你们所见的这一行人,我找褚远酬确认过了,以伪王,仉塘兮为首,带着禤皓望,蓟莘,以及詹翮,共计四个人来到了竹攸派,如果我以前的情报没有问题的话,仅有仉塘兮可能与贵派有仇,其余的倒是并未与贵派结过仇。”
范堰山皱了皱眉,道:“伪王?虚踪的‘王’还能有伪的不成?这可有些稀奇。”
亦铭接过话来:“仉塘兮手里的王玺为‘恸魂玺’,其持有者已然逝去八年之久,想必她用了什么方法强制将王玺留存了下来。”
“仉塘兮并不是夺的王位,而是在虚踪的族群战争中机缘巧合之下,强制把上一任王的残魂封印在了王玺中——是的,那位王是战死的,我认识他,他名为禤皓暝,是此行禤皓望的兄长。”景畴汀道,他指了指顾年,“也就是跟顾公子交手的那一位虚踪的兄长。”
顾年一顿,随即哑然失笑,半晌,才道:“这倒是稀奇,封印他们那王的残魂,便能继承使用王玺?听上去实在是荒唐。”
景畴汀轻微摇了摇头,道:“自然不能完全继承,如我等于镇子上所见的,她的王玺唯一的作用,是增强了她的能力,而并不具有其他的任何功效。”他稍作停顿后,才又缓声道,“我此前认识的她,可比如今弱小了不少,短短百来年,她不可能变得如此强大如斯。”
顾年对于这位长生种口中的“短短”和“百来年”这两个词的组合不敢苟同,只得无奈一笑,道:“怎的,百来年前她是有多‘弱小’,才能得你如此评价?”
景畴汀稍作思考后,才抬起了手来,比划出了一根手指道:“你要我对此作比的话,那么,百年前的她,只如一只羽翼初满的雏鸟,谨慎而弱小地行走在黯界,寻求着王玺的存在与庇护。”他抬起另一只手,伸出了四根手指,继续道,“而现在呢,她完全变成了一只凶猛的鹰,手持着伪王之玺,孤独但是执着而疯狂地奔向她的目标。”
范堰山紧皱着眉头听完了景畴汀说的话,默不作声地环起了手臂,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道:“那么,她与竹攸派到底会是什么仇,会使得她如此不择手段,甚至妄图让整个镇子发生空间坍塌?她又是如何……找上其余的那三位虚踪,说服他们跟随自己一同来阳界做这种事的?”
“那很遗憾,范公子,我并不知晓具体原因,毕竟这些只是我在混沌域听到的一些支零破碎的传言组合成的故事,”景畴汀无奈地耸了耸肩,稍微挑了一挑眉头后,才道,“不过我想的话,禤皓暝大概率是因为王玺追随的仉塘兮,毕竟身为王玺持有者的兄弟,自然会为了王玺而来。至于詹翮……想必范公子应当比我更清楚。而蓟莘就比较存疑了,此人我向来只听过他的名字,以四处伺机想前来阳界而闻名,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他为什么对阳界如此执着。”
顾年不由得瞧了范堰山一眼。只见后者眸中神色暗了暗,闭上了双眼,片刻后,才疲惫地道:“这是难以避免的事,我知道他无法释怀……我也无法释怀,这只是情感使然,这样的仇恨是无法消解的。或许直到我生命的终章,他都无法忘却那些事情。”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而后继续道,“我只能这样告诉自己,此去一别,当真应是永别了,这几十上百年足够他与这些事情和解了。”
亦铭也看向了范堰山,他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想,这样的事情始终是难以接受的……”他稍微一顿,目光看向了顾年去,道,“就如同柳瓷对黯界生灵的恶意一直都很大,从未消解。这对于两界的生灵而言,皆是如此。”
“说到柳瓷,很抱歉我需要打断一下诸位,”景畴汀道,他挥了挥手,看向了顾年去,“我之前听范公子都说过了你们和柳瓷的不待见了,但是我需要告诉你们的是,我先会儿去镇子上看的时候,看到柳瓷给她那千食斋安排好了后续事宜之后,便离开了,看起来不像是短期内会回来的样子。”
顾年不由得挑起了眉头。
柳瓷这个时候离开渺烟镇?是不是有点太巧合了点?
范堰山抬眼,看了景畴汀一眼,道:“你如何判断柳瓷短期内不会回来了?”
“我让但铃湘去店里以想吃掌柜亲手做的东西为由,专程问了柳瓷的去向,”景畴汀道,他换了一个坐姿,“店里的人说,他们的掌柜此行怕是要好些时间之后才会回来了。”
“真是奇怪,我想她应当这两天也在镇子上察觉了些什么,”顾年思索了片刻,道,“她能够察觉到那些黯界生灵的来去?她能察觉到镇子上那些异样的空间参差?这太不可思议了……”
“阳界人的感知各不相同,倒是无需对此惊诧,”范堰山摆了摆手,他垂下了眸去,“柳瓷对黯界的恶意有目共睹,也不知道她此行是否与镇子上那些黯界来的东西有关……”
景畴汀稍微沉默了片刻,才道:“这个镇子倒是……很有意思。不过,不管镇子上是否还有别的不速之客,对于这次的那些虚踪,杉迟炊她此行应当将在两界通道上打上标记,他们短时间内确实无法再到阳界了。只能希望鉴灵司能问出点什么东西了。”
范堰山只是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
“短时间又是指多久?我对你们的时间长短定义感到担忧。”顾年挑了挑眉,接过话道。
“八十年。”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从门外响起,甚至没有丝毫的气息透露,使得众人皆向门口望去。
只见杉迟炊身着一件素色长衫,披着一件披风——顾年注意到,这件披风正是那夜里祝酌尘身上披的那件,看来祝酌尘已经还给她了。她身上未携带任何武器,脚下步伐缓慢而略轻,走进了房间来。她先是看了亦铭一眼,随后目光扫过几人,最后停在了顾年身上,口中轻声道:“我已经在两界的‘间隙’之中打上了标记,这八十年间他们不能再通过穿梭术式或是通道来阳界了。”
顾年忍不住咧了咧嘴。他并不觉得八十年是能被称为“短期”的时间,对他来说,这几乎已经快是一个黯界人的一生了。
他正思处,便又听到杉迟炊道:“我已检查过渺烟镇,目前已经确认稳定了。不过此地本身特殊,日后或许还有其他遇到注意的东西,还请各位留意。”她说到最后时,着重看向了顾年和亦铭去。
亦铭只是抬眼看了她一眼,并未答话,顾年则道:“怎的,这镇子上还有玄机?”
杉迟炊没有回答他,而是道:“我将在此处再停留些许时长,或许能找到其他的……”她稍微一滞,目光在范堰山身上稍微停顿了片刻,竟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范堰山注意到了她的停滞,稍微站起来了些,道:“怎么了?”
杉迟炊看了他半晌,才道:“公子来到这边的日子里,有见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人吗?”
范堰山皱了皱眉头。他原地跺了两步,思索片刻之后,才道:“倒是见过个朋友,再有就是阔别多年的詹翮了。”他抬起了眼眸,看向了杉迟炊,“有何不妥?”
杉迟炊沉默了片刻,才道:“倒也无事,只是一问罢了,公子不必在意。”
亦铭闻言,抬头看了杉迟炊一眼。只一眼,他察觉到了什么,或是杉迟炊通过某种方式传达给了他些什么,他眼中一凝,脸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看向了范堰山。
范堰山眉头皱的更紧了,他沉默了片刻,眸子始终停留在杉迟炊身上,却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他并不觉得他所见的人里还有什么别的不同寻常之人,但是从镇守神嘴里特地问出来的事,多少还是让他有些在意。
他忽略了什么?
杉迟炊移开了目光,看向了景畴汀,道:“那么,还请你等莫要再丢失那信物,想必你也知晓,孤鸿惊影并非凡物,还请妥善保管。”
景畴汀无奈地一笑,道:“这个嘛,纯属意外,后面不会再弄丢了,我会跟她好生说说的。”
杉迟炊略微点了点头,随后便抽身向门外走去,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几人的视野之中。
亦铭稍微垂了垂眸,才又重新看向了范堰山,道:“各位还是去歇息吧,目前已经没有太多需要做的了。”他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看向了顾年,稍作沉默后,道,“你也是,早些去歇息吧。”
顾年犹豫了片刻,还是先站起了身,道:“那我先去歇息了,你们慢慢聊。”
他感觉自己脚步有些沉重,告别了几人之后,便朝着自己自己的房间走回去,倒头就睡。
太累了。这些想不清的纷繁,就留着之后再说吧。反正事情已经解决,报告书也将由范堰山编写,整个事情也算是告一段落,以后亦是来日方长。
异像已经全部消失,以后也再也不会出现。眼下渺烟镇一片祥和,仿佛真的什么也不曾发生。人们会忘掉那些曾经流行一时的异像传言,顶多在饭后闲茶时聊起一两句,以更夸张的语句讲起这些故事。
没有人会知道,这个小镇曾经真的险些坍塌在空间中。
辛苦顾公子哈哈哈,到处帮着跑,还睡不了觉。
设定上黯界城的人是种神奇的生物,接下来他们会更加神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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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四十_虚踪之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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