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小篆香炉上跳动着,陆寻英睁眼时,许华严的三指搭在他脉搏上,他看陆寻英要起来,伸手去止,
“别动,你脉象还不稳,动了怕伤及心脉。”看陆寻英老老实实躺回去他才松了口气,“心血耗得这么亏,干什么去了?”
陆寻英靠着枕头叹口气,“说来怕你不信,我去接三殿下入城了。路上遭了山匪流寇……不如说是刺客。”
许华严并未抬头,“这话不能乱说。”
“亏得李将军的千牛卫巡城,不然此刻我和三殿下就是刀下亡魂了。”陆寻英错开他,去看对面的烛影,“一击不成咬毒自尽,绝不留活口把柄,你看这是寻常刺客?”
许华严似乎沉思些什么,陆寻英知道火候到了,他闭上眼睛装作假寐,不再说话。
书童将冒着热气的青瓷碗呈上,许华严扶起来陆寻英,可他的手因为思虑发抖,药碗里的涟漪始终没停。
“你这手抖的比我一个受伤的人还厉害。”陆寻英抬手托住碗底,自己接过来喝。许华严垂下手,复问,“三殿下无恙么?”
陆寻英就着青瓷小匙儿抿了一口,苦得厉害,是参汤。
“无恙,我让李将军带着他先进城去,我本来要抓几个活口,不过么,你方才也听见了,这是死士,我白废了这么些功夫,搭上半条命。”
“罢了,你少劳心力,在我这对付一宿,剩下的交给我。”许华严说。
陆寻英忽然伸手,捉住他要收走药碗的手,他少见地没有笑,没有寻常轻佻风流,只是仰起脸看许华严,“许文光,你不怕我在利用你?”
许华严没有抽回手去,他看了陆寻英半晌,“我知道,不要紧。”
陆寻英颓然松开手去,翠竹的影子在两人之间摇晃,在许华严眼睫投下许多破碎的暗影。
“这夺嫡浑水,没人能独善其身。”
许华严俯身安静地给他掖掖被角,“我不是为夺嫡党争做此事。”他将床帐放下,“天亮了你再走。父亲五更天要去中书省议事,也不回来,一天都在尚书省值房,看不着你。”
天亮了,卯初的晨光穿透松烟纱帐,许华严走到青玉屏风后头更衣,霜色中单外罩着孔雀补子绯罗袍,金绣云雁的宽袖随书童整理革带的动作微微起伏。当银花带扣锁住三寸官腰时,陆寻英恰在帐中翻了个身——许华严立即抬手止住书童,轻声细语地嘱咐他放轻些手脚,免得腰间玉珂的脆响吵了客人。
陆寻英其实醒了,就是躺着没动。等许华严出去了,天色大亮转过窗头,才算躺舒服了,他起身去披了自己外袍,溜达到许华严紫檀书案前,镇纸下压着的诗笺草稿墨香犹湿,用印果然是一两千金的龙泉,陆寻英看着笑了。
辞曰,未必愁肠寄诗骨,且收星斗盈樽。
岂烦金谷履霜尘。梅窗烛影里,聊赠一枝春。[1]
陆寻英恍然,从许华严住着的雪浪斋往外看去,见绿柳如韬,丝丝垂下,刻着寒梅的花窗里,新桃刚好发了一枝。
辰时初刻,是太子临朝议政时,因太子年幼,贵妃听证,故大朝会已罢半年余,仅留了小朝会,在外宫澄明殿,十二扇通天槅门将春光绞成碎片,影影绰绰照着里头恭肃的朱紫大员。
太子年已七岁,虽然仍是一脸孩童相,可显然已在这半年中习惯了奏对,议事,端端正正坐着。他面貌仿似艳丽的母妃,容色比三皇子萧祁瑾更多几分秀雅。鲛纱帐后,娴贵妃捏着腕间一串伽楠珠。
“右丞,天晚了,太子还要温课,再有什么事,明儿说罢。”
许华严未肯后退,不动如松。他展开黄绢,京中名士的字体在上头端严舒卷。
“臣请奏禁军统领柳师信二过。”他跪俯下身,额头触地,沉声开口,娴贵妃没想到他有此等胆色,目光转过议事众人扫了一圈,李寂不言不语,双手捏定在袖中注视学生身影,倒是尚书许恪一脸不悦,千牛备身将军李静媚朝服立于阶下,一张漂亮的脸比桃花还艳。
娴贵妃最后瞧了眼许恪,心下少松,胸有成竹地坐回去,太子听见舅舅名字,有些慌乱地去回头寻母亲。娴贵妃伸手去抚抚他衣袍,于是太子端了坐姿,“许卿说罢。”
“臣启太子殿下,贵妃娘娘。按《京都职官令》第五条,卫戍更易,当以虎符勘合为凭。今有腊月廿七西直门戍卫簿在此。柳都督未持兵部文书,私调卫城千牛备身军至庆金桥,致使卫城失当,流寇强犯冀王殿下,险有伤损,千牛备身军彼时于庆金桥,竟迟三刻方至,此过一也。又查岳田芙陵一地,永业田七百顷,地契墨色簇新却伪作旧册,地契主人皆岳田柳氏。按《田户律》,灾年买卖永业田过五十顷者,当斩。柳统领虽在京中,仍负柳氏家名,可柳氏买卖永业田的子弟,现今还好端端坐在府宅之中,却是秉公执法的太守判了流刑。”
许华严骤然跪拜,却将文书举过眉间,梁冠垂缨扫过金砖,上头犹有大周《圣王训》刻文清晰。
“臣非不知‘刑不上大夫',然事有峻险,心有疏正。太子慈仁,当明圣断。”
铜漏砂粒已卡在巳正三刻,娴贵妃没动,许恪却已转出,象牙笏板重重叩向青砖。
“臣教子无方。”他苍老的声音响起,“《天谷政要》有云,御史风闻奏事,尚书综核名实,许华严越俎代庖,当罚俸三月。”
许华严张口要说什么,转头见父亲眼神竟冷如冰,争辩的话就凝在口中,他喉头一滚,未尽之言便吞了回去。
李静媚的脚步适时响起,她说话恭敬,却含机锋,“柳统领军令,千牛备身军不敢相抗,况去岁有军马暴毙之嫌隙事尚未查明,幸得理刑司陆少卿验出毒物来源,因受害均为御马,臣深恐刺客敢犯万乘,日前已将此毒呈送太医院并御前,托付严加盘询。今又有刺杀皇子一事,望太子殿下,贵妃娘娘圣鉴。”
这话有用,娴贵妃脸色立即就变了——她明白李静媚的意思,这便是有心无意地威胁她。
明德皇帝如今已知道了多少?哪一步?作何感想?有何筹划?
这太后之位还不准定是她的,这一点她非常清楚,只要明德帝还在喘气,萧祁瑾的威胁就不算消失,她与明德帝夫妻十年,自诩得他偏宠,却始终了解他:于明德帝而言,没有什么比皇权更要紧,哪怕是夫妻情分,父子情分,亦都要向后靠。
她心乱如麻,手指不自觉攥紧了垂落到膝头的鲛纱,这个小动作惊动了坐在她身边的幼子,他有些不解地回头看她。娴贵妃闭了闭眼,调整一下呼吸,“本宫身子不适,此事择日再议吧。”
主座空下来后,殿外忽起一阵东风漫卷,卷过桃花在风里飘飞,落入李静媚怀中,也落在铺地金砖之上,许华严衣袂之间。
尚书省值房一日,父亲未同他说一句话,处理公务时,也似乎刻意将他避开。许华严不敢冒犯,也不敢请罪。到了晚上,他照例理好中书省送来复核的最后一批文书方归。
书童告诉他文安侯已去,下午遣贴身侍从莲湖送了不少精贵药材来,尤有中间一小盒龙泉印泥,配的京外山上赭心玉一方小印,许华严翻过来一看,上头没刻字。只有陆寻英流畅飘逸的行书,凡赠佳人,当手琢之。
他绷了一天的心神放下些许,却又在听到父亲召自己去祠堂之后紧张起来。他换了衣裳出去,只简单束发抹额,身形如松鹤,穿过许园里闻名的二十四番花信廊。打春时节,他出生时所植的辛夷花正是花期,开得艳艳。直到踏入祠堂,屋里才骤冷下来。
父亲许恪坐在对面盯着他。目光如炬。
“跪下。”他冷冷道,许华严没有二话,撩袍跪倒在地。
“可知此日错在何处?”
许华严跪着,却抬起头直视父亲,“儿子或行止失当,自问本心无愧。”
“荒唐!”许恪摔了手中茶杯,“柳氏纵有千般错,终究是太子血脉所系!你可知今日朝会后,娴贵妃径直去见陛下?!”
“陛下会有圣断。”许华严不卑不亢地直视父亲,目光却越过他,盯着身后“忠孝传家”的漆匾。
许恪低头剧烈地咳嗽几声——他老了,素有肺疾,动怒则剧咳不止,许华严起身要去搀扶,却被他一把挥开,
“跪着!让你起来了么!越级劾奏已是取祸之道,更遑论攀扯储君……咳咳……咳咳咳咳……”
许华严搁在地面上的手攥紧了,他想说些安慰父亲的软话,可话到嘴边却成了——“父亲,古语有言,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今日柳氏以灾民之血,铺自己的锦绣路,太子那样年少,若果真当了皇亲,能做出什么来?”
许恪听得懂他话里意思,扶着桌子冷笑地看向他,“这话,是陆家小儿教你说的?”
“今日岚童将那礼匣给我验看,我知道,他赠你无字印,分明是要诱你作他夺嫡的刀笔!”
许华严垂眸,轻轻摇头,“文安侯不是此意,我二人相交数载,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今日他赠印不刻,虽无别意,却提醒儿一件事。明哲保身,不若从心抉择。”
许恪被他话里隐意惊得愣住,许华严重新跪回地上,“父亲若觉儿今日言行疏失,便罚儿在此长跪吧。”
此夜已深,唯有造丹房的烛火还在跳动,透过屏风上八卦格窗,将丹室地面割成阴阳两半。
榻前,垂落盈盈五色续命缕,除此之外,还跪着搂住太子的娴贵妃,翟鸟步摇委地,裙摆散落,紧紧攥着太子腕上金铃。
“陛下,柳统领纵有过失,终究是太子血脉至亲……”
她只听见头上传来声冷笑,“好大的过失,若非知道江山传给祁明,还以为是传给了他。”
“昭容,你以为我快死了,糊涂了不成?”
“不敢……”娴贵妃急忙叩头有声,“臣妾不敢,不敢……只如今世家相争,柳统领也是为保太子,若陛下能草诏……”
明德帝忽然抬起一只干瘦的手,示意她噤声。灵犀子趋步近前。
“寅时取无根水,佐以南海鲛人泪。”他仍穿着那身华贵的守江锦,鹤纹昭昭,竟如同鬼影,紫金丹衣映得皇帝青灰面容泛起妖异朱光,“此丹名曰‘赤霄',服之可化龙骨……”
“明儿,你父皇该进药了。”娴贵妃将太子往前推,那孩子没懂她的意思,仍在迁延不近,明德帝却将丹药放入口中,自取床头太医院呈上的代茶顺下去,冷冷地盯着娴贵妃,
“滚出去。”
写这段的时候写到越级劾奏,去查资料,看到杨继盛弹劾严嵩被弃市。小祝当时就是一个惊掉下巴的大动作:我勒个豆这么严重?补药把许华严弃市,我还要看他换衣服呢(嗯?)
[1]沃兹及·谢德,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怀疑我是想给自己写的这些歪诗找个去处,这才写的这些个小说。在我的印象里许君子的诗风是比较华丽擅长用典的,反而是淮瑶妹妹的会比较朴素平实。我认识的写毛笔字的人大多也会刻印,我姥爷就会,我也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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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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