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在娴贵妃和太子身后合上。紫檀屏风之后,灵犀子垂首立在龙榻三步之外,似乎恭敬顺服,在他身后,药炉腾起缕缕青烟
明黄帷帐随着剧烈咳嗽簌簌震颤,明德帝枯瘦的手指扣住床沿,“道长……道长?”
灵犀子双手笼在袖中,“臣在,陛下何事?”
明德帝不住喘息,似乎四个字就耗尽他的心力,“你说有通晓幽玄之能……依卿之见,朕的江山……咳咳……”
灵犀子将手中浮尘一捻,“荧惑犯紫微,客星犯天市。四辅星摇摇欲坠,天狼光盛于北斗。”他抬眸,看向宫墙一角冰色的晓天,“陛下,此乃主星更替之象。”
明德帝好像让人从胸腔里猛击了一下,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扯过道士衣领,腕间养心朱砂崩裂坠地,噼啪有声。
“谁叫你说的!谁告诉你……咳咳……你也投了元瑜?!”
灵犀子任他撕扯着道袍前襟,烛火跳跃,照得他眼中竟似燃幽蓝磷光,“天象昭昭,非人力可违。若执意立少子么……”
他不将之后的话说完,故意弄出玄之又玄的惑人意态,却忽然向着皇帝长揖拱手,“三台星现赤芒,变则主吉,不变主凶,贫道乃是依卦而行。”
浓重的血腥气骤然漫开。明德帝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他没法说下去,满口暗红血沫溅上织金帐顶,灵犀子纹丝不动地承受着帝王痉挛的抓握,直到那具枯瘦身躯颓然倒下。
他上前去,以银针挑开皇帝紧咬的牙关,转头吩咐跪了一地的太医,“换朱砂,龙脑香,代茶送服。”
“臣去丹房为陛下再请一粒延寿金丹。”他恭敬地后退出门,却在门扉刚合上就直起身子,满是嫌恶地掸掸衣袍上溅落的血迹,用家乡话不知嘀咕了些什么。
他根本没去造丹房,贴着宫墙,在宫灯晃出的细碎光斑里慢慢走着。
脚底下忽然陷进一团软乎乎的东西,全是毛,把他吓一大跳
在宫墙旁边打盹的大狼玄昭遭此无妄之灾,从青砖缝里暴跳而起,衔着那一两千金的袍子吭哧就是一口,金线绣的破军星当即列成两半。
“畜生!”灵犀子低咒一声,桃木剑破风而出,寒光却在离狼耳半寸处凝住——一柄大得过分的刀挑住木剑,映着姬暮野铁甲上夜露。
姬暮野单手持缰,刀刃纹丝不动压着桃木剑:“畜牲不懂事,道长见谅,饶他一命。”
“见谅?”灵犀子丹汞熏青的指尖捏起衣摆,面色有点扭曲,“许右丞赠的守江锦,够买这畜生十条命。你一个养着条贱狗的大头兵,也赔得起么!”
玄昭早窜回主人鞍边舔舐爪子,姬暮野收刀入鞘,神色漠然,“外官不便在内宫行走,明日又有军情在身,傍晚吧,道长去禁军左卫大营里取钱。”
灵犀子颇为不满,“怎么傍晚,禁军日日冶游,哪有什么军情,点卯了就该给我拿钱……”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桃木剑一摆就拦住姬暮野马头,声音压低,“大头兵,禁军要出城准备晏驾[1]?”
姬暮野只管冷笑,“大头兵不知道这些个。再说,道长为陛下造丹,禁军需不需要晏驾,道长心里不应该最是清楚?”
他说罢,趁灵犀子发愣的时候一夹马腹,踏碎月光而去,“想赔衣裳,傍晚来。”沿路见光禄寺官衙灯火敞明,宛如不夜,不少陌生面孔在其中行色匆匆。
他低喝一声让玄昭跟住了,一路纵马直入禁军中军大营。
残月照营旗,京都的春夜温暖得让人昏昏欲睡,值夜的禁军三三两两倚着枪杆打盹。伙房里飘出炙羊肉的膻气,熏得辕门石兽都似眯起了眼。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更何况是这帮子禁军,他们都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世家子弟,平常过惯了清闲日子,这几日奉内宫命令,禁军每日三更点卯,点得整个大营怨声载道,要不是姬暮野单掏腰包安抚他们,早撂挑子了。
“他娘的,戍卫名册都发霉了,倒想起折腾爷们!三年也没见过这个规矩!”一个老兵一脚踹翻脚边箭囊,骨碌碌一直滚到纵千山脚下。
他一抬头,瞧见姬暮野,嘿嘿一笑,赶紧把后半截话咽回去,“右军,右军今日也来得早。”
姬暮野安抚是安抚他们,可军纪也查得严,该利索的地方绝不放过半点。姬暮野道,“有牢骚憋住了外头说,这里说,让监军御史听去我也保不了你。”
“明白,明白。”老东西连连点头,“亏得右军包涵。”
姬暮野唇角一勾,“我的兵不当吃亏,赶紧去吧,早点早完。”
淮岑还在屋里对着名册跟几个副将查人头,姬暮野突然掀帘子进来。淮岑一抬头,眼圈地下全是青黑。
看了姬暮野没来得及说什么,先一个大哈欠。向来沉默寡言的姬暮野都笑了。
“笑什么笑。我这两日熬得身子虚,没遭过这样的罪,真怕哪天死这营里。”他跟手底下的兵一样怨声载道,关中雅音困得拐了圈,“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这。”
“光禄寺添了夜值了。”姬暮野看着他。
淮岑醒了一大半,“当真?”他说,“前儿我巡城,看见抬棺材的挽郎从西侧光言门进的内城。”
他看看四周都是心腹,也还是压低声音,“快了吧……”
姬暮野点头,“应差不多,噤声,这事不好论。”
他又问,“方才我过辕门外,左右军都整好了,中军大营还乱糟糟的。怎么,柳统领还没来?”
淮岑把名册翻了一页,“柳统领病了。”
“可信实吗?”姬暮野双手撑他面前的桌子上,淮岑缩缩脖子,“这你别问我,我又不在他府里。”他手指沿着书页浮动,好半天没动一下,似乎出神,“我只觉得这病来得蹊跷,分明前几天还好好的。”
“人有旦夕祸福嘛。”姬暮野不置可否,“今天光禄寺不一定来,点卯之后你自己支吾一会儿,我出趟门。”
“哪里去?”淮岑问,“要是还上琼枝楼,也捎带着兄弟,休想丢了我一个人去躲懒。”
“带不了你。”姬暮野回答。
“怎么说?嫌我讨厌?”
“我好男风,你知道的。”姬暮野诚实对答,淮岑看了他好半天,笑得趴在名册上半天没起来。
“你这小子看着不言不语的,说话怎么……哈哈哈……”笑够了他才起身,“实话。男风哪里都能玩,告诉我你上哪去,不然参你擅离职守。”
“说了怕你不信,我去驯狼。”姬暮野指指自己脚边趴着的大狼,狼毛颜色发浅,灯下看起来几乎像是白。
“这东西今日咬了陛下的造丹仙士,再不驯,下一个咬的没准就是咱俩了。”
姬暮野留在营里一直到点完了卯,赵延小跑着过来找他一次,他原本是中军大营的人,这回柳师信称病入府,也唤他进去伺候。赵延跟姬暮野处了个把月,深知这位右军的脾气,故而没敢轻举妄动,先来讨他的示下。姬暮野点了头告诉他去,他方要走,又叮嘱他,“自己当心着点,虽然都是奉主子将军的命令,什么该做不该做的,自己掂量,这京中有家有口老大不小的,长几个心眼子。”
赵延愣住,姬暮野已经越过中军辕门,正要跟他擦肩而过,他急忙拱手,“晓得了,谢将军指点。”
“不用谢我。你在军中做到骁骑校尉,也算是个英雄人物,要是阴沟里翻了船,怪可惜的。”
姬暮野没有回头,没有受他的礼,继续往前走。不过他也没有去带玄昭,反而让人把它关进笼子里栓好了。大狼相当委屈,在笼子里呜呜咽咽,撒娇无果就向天长号,证明主人的不公道,险些把隔壁大营的淮岑号来。
姬暮野当笼子外头不轻不重踹了一脚,老实了。
他一路长驱直入崇德坊,身后跟着好几个亲兵,到哪里都是出入无阻。直到了文安侯宅邸门口,才被近侍莲湖拦下。
“姬……姬右军……”莲湖还是年方十六七岁的孩子,虽说岁数跟姬暮野差得没那么大,可个头小很多,此时被他堵在身前,吓得口齿都有点不伶俐了。
“右军,侯爷今日身子……身子不爽,不便见客……”
话没说完被姬暮野冷声打断,“禁军带腰牌查案,三品以下官员皆不得阻拦,宅邸出入无阻。”他冷笑看向莲湖,“怎么,你家文安侯有几品,还是说你有几品,要出这个头?”
莲湖不敢出声了——陆寻英虽有封侯之位,可说白了就是得个好听点的名头,论起品级来理刑司少卿不过是四品下,且虚职成分较大,还不如姬暮野的三品下右军将军好用。
姬暮野用刀鞘挡开他,“让,本将有话要问文安侯。”
莲湖要说什么,姬暮野身边亲兵一左一右就把他看住了。于是姬暮野得以毫无阻碍地连续穿过好几扇影壁假山,一眼看见坐在窗边的陆寻英。
他手边摆着药碗,已经凉透了还没喝,正专心致志地逗着一身雪白的乌夜啼。大鸟在他面前的窗台上走来走去,脚踝上拴着的银链在晨色里闪闪发光。
陆寻英一身白衣,赤脚蜷缩在榻上,拥着伯蓝织毯,仰脸轻软地抱怨,“你挡着初阳了,我待会儿要看,一边去。”
姬暮野坐他身边,“身上还好?”
“还成。”陆寻英语气轻松,“亏得许华严那一副药,回来咳了两口血,也就通畅了。”
“你找他干什么?”姬暮野奇怪地问。
“不找他,他怎么能下定决心去上那道弹劾柳师信的折子。”陆寻英眉目淡然,寡情的样子全显出来,“这山雨欲来,人人都想独善其身。只是天下有幸,有许华严这样的人。”
上折子的事姬暮野还没听说,不过他大致能连起来,“那我就知道柳师信为何称病了。”
他拿过那碗药递给陆寻英,可陆寻英显然对他前面那句话更有兴趣,“不喝,都凉了,怪苦的。”他摇摇苍白手腕上那串玉石,“喝了也没用。不如跟我多说说柳师信称病的事。”
姬暮野站起身来,用单臂轻轻松松就卡住他肩头,药碗端到嘴边,“喝了再说。”
陆寻英气笑了,“哪有你这样的?拿开,咱俩谁大,我说不喝就不喝。”
姬暮野也不跟他争执,自己把药碗端了一口,捏开他下巴就吻上去。陆寻英挣扎躲闪不及,被他一口全喂下了,手指在床褥上攥紧。
“你……”
姬暮野喂完了,把药碗塞他手里,“再苦也尝过了,喝吧。”
陆寻英一边瞪他一边端碗,气没喘匀,胸膛在白衣下起伏。听见姬暮野的声音平静地传过来,“光禄寺三日出人夜值,淮岑在西门碰见了挽郎入内城,太医院已经呈了代茶……陛下龙驭宾天的日子怕是不远。这时候,柳师信却忽然称病不出了。”
“是啊。”陆寻英把药碗搁在桌子上,看着姬暮野轻笑,“怎么回事呢?”
[1]小百科:晏驾,大周帝王驾崩之前要进行的礼制预演。(作者从古籍里借用了这个词汇并编造了这种仪式。)
说到写死亡,我始终觉得银瓶梅里的死亡描写,特为精妙,冷情得让人可怕,将死之人似乎已不是活人的一份子,而全副从这个世界中脱离开来:人们瓜分其财产,展望未来,说许许多多无关紧要的闲事,但唯独不再关顾将死之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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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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