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后半夜,姬暮野睡得很沉,再没被噩梦惊醒。
陆寻英就躺在他身边,在暗暗的天光里看着他胸膛一起一伏,听着他习武平静绵长的呼吸声,手里转着那串翡翠珠子,一串一串的,像转经轮。乌夜啼在笼子里,目光炯炯的盯着这边。
到子时交,乌夜啼也有点顶不住了,它不在笼子里走了,站住不动,像一幅画似的贴在窗边。捱到了下半夜,终于将脑袋藏在玉管一样的翅膀底下,彻底不动。
醒着的就只剩陆寻英一个人。除此之外,就是窗外不眠不休的雨。这场雨把夜里下得凉了起来,他躺在床上,感到从脚边至手指间一阵阵发寒,翡翠念珠冰着手腕子,难受得厉害,但他又不肯摘,只是从姬暮野身上把被子都扯过来,侧了个头,看他露出胸膛上那两三道伤口,叹了一声,又分回给他一半。
乌夜啼在它的金笼子里,已经睡着了,脚爪上还也带着扣。
这一夜的雨一直到了天快放亮的时候才停,天边仍然不晴。及至外面朱红的房檐已经不再滴水,一轮淡淡的太阳转出屋角,陆寻英才刚合了个眼,不速之客就来了。
这声音太熟,泠泠端庄器,萧萧君子骨,是大郎许华严。
只不过……他是如何不经过通传,就能在自己府里毫无阻碍地进进出出的?陆寻英这么想,自己该跟莲湖好好说一说,堂堂的侯府让人就这么登堂入室也不是个事儿。但是最要紧的危机还在眼前,他扭头看看身边,姬暮野睡得很熟,像是连夜奔波累着了。
他恶向胆边生。
呲啦一声,陆寻英利索地拽下来挂着的床帘,就往姬暮野的脖子上绕。姬暮野毕竟是行伍出身,看着睡得跟死人一样,但骨子里还是警醒,那薄薄的一块绫子还没有碰到他身,他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蹦起来,武人的本能先于脑子活动,他瞬间转为冲势,肘压过来,打了个照面就撞到了陆寻英,膝盖跪在他腰间,也缴走了他手里那块绫子,做这一切的过程中,眼神看着仍是迷迷糊糊的。
陆寻英也不让着他,抬腿踹向他小腹底下,护住要害自然是本能反应,等到姬暮野一闪身,他立即又把那相扑截拳的本事拿出来,就在背上一翻,骑在腰上,不过就在此时,姬暮野似乎也恢复了思考能力,他手里那条绫子一翻,套马杆似的兜头绕过陆寻英,狠狠缠住了他的脖子。
许华严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陆寻英骑在姬暮野身上,后者手里扯着床帘,要勒他脖子,陆寻英看着脸色都发白了,形状漂亮的喉结被缠裹在那条薄薄的领子下头,艰难地动弹着。
“我的祖宗,你们两个这是在干什么!”他觉得这两天来心很累,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丢了君子风度。
莲湖跟着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许公子,许……!”他话还没说完,看着床上的俩人,啊了一声就堵在嗓子里,眼睛惊恐地睁大。
“问他。”,姬暮野手底下的劲儿,没松了半分,“大早上的发……”,陆寻英用手扯着脖子上的白绫,这时候终于扯得自己能出声,立马反唇相讥,
“小将军怎么不问问自己,半夜三更手持利刃,前来行刺,如今不过是以牙还牙。”,他声音诮冷的,用眼神叫许华严往下看,“凶器还在那儿呢。”
许华严顺着他的目光,果然看见姬暮野那条四尺长的斩马大刀,就倚在陆寻英的床边。
两人这时候相互都很像是飚上了劲的牛,谁也不肯松手。
他有些为难地清咳了一声,“总而言之,姬小将军,你先把小侯爷放开,有话好好说。”
姬暮野鼓着腮帮子瞪着身上的人,不动弹。
“少将军,小侯爷跟你也是同乡同党的情谊,你好歹松开些手罢。”
姬暮野双臂发力,陆寻英被勒得直翻白眼,向许华严投去谴责的眼神。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位君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见此情景,许华严更加慌了手脚,好在他脑子反应也是快,眼睛只稍微转了一下就又开口,这一回声调提高了不少,
“少将军,你还是西北将领,仍要受北地王统辖,今日若果真伤了小侯爷性命,来日回到西北要如何存身呐!”
这话触动了姬暮野身体里的开关,缠在陆寻英脖子上的禁锢一下子松开了,姬暮野的手垂下去,他看着陆寻英的眼神,半是恼火,还有点迷惑不解。
陆寻英知道这回此事,虽然出于紧急,不得不为,但的确因自己而起,但这时候姬暮野显然已经被他惹毛了,故而他也不敢轻易放松钳制,知道他心里憋着火,只怕再度暴起伤人。
但毕竟是早上,心神一松,身下坐着的什么很精神的东西就再难忽略。陆寻英动了动身子,姬暮野的脸色更难看了,冲他低吼了一声起来。
许华严看两人之间不再那么剑拔弩张,连忙打圆场,“莲湖,去给少将军拿衣服,叫人服侍小侯爷梳头!”
莲湖紧握的拳头终于松开了,高兴地诶了一声,赶紧出去。
陆寻英的衣服,姬暮野不过是将将能穿,勉强套进去之后就在铜镜前别别扭扭地扯着——不光是尺码的问题,陆寻英的衣裳很多是南绸子,京缎子,软得他不习惯。而陆寻英这时候正坐在桌前,让人梳他那头青墨似的好头发,看姬暮野在身上扯来扯去,瞄了一眼,凉凉道,“扯坏了拿你的俸禄赔。”
姬暮野哼了一声,没说话了。
陆寻英又问许华严,“许大郎,你两度不问登门,这次为的什么事?”
看两人不再争执,许华严终于回复那温雅风度,一直拉紧的唇线也松了下来,“贵人多忘事,今天射猎上林苑,不去看热闹?”
“不想去。”陆寻英眼睛垂下来,仍然下意识地玩自己腕上的手串子,“人多事也多,好絮烦的。”
但不等许华严开口,他又叹了口气,“只恐怕这个空儿未必容得我。”
“那是自然,天家喜欢你嘛。”许华严很自如地接过了他的话,“旁人得不来的赏赐,都给你。天底下这么些那么些的好东西,也都给你往府里送。有时候东宫、三殿下,都拿不到这样恩宠,足见拿你是当亲儿子疼的。”
“许大郎,你白日就吃醉发昏了?慎言些。”不知道这句周全话哪里戳了陆寻英的肺管子,姬暮野看见他脸放下来了,幸而许华严性子温柔,不以为意。
“好,那不说。可你去想必是一定要去的。”
几个人闲坐着到太阳高升,姬暮野本来要走,但是许华严一定要强留他,他说话软和,心肠温柔,又敏锐句句中的,姬暮野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竟然被他没几句话也留住,三人一起用的早饭,吃的蒸笼点心,陆寻英起来没胃口,只捡了一个没馅儿的,吃了半口就扔下不吃,倒是姬暮野学武的,又正长身体,饭量大,连他剩的加桌上的都包下了。
许华严看着他们,好像若有所思,但思了没多一会儿就被陆寻英用不相干的事情扰了思绪。坐着说话还没一刻,宫里就来了传旨的太监,宣北地侯次子陆寻英往上林苑伴驾演武。旨宣完了,太监正巧看见姬暮野从陆寻英屋里拿着自己的刀出来,眼睛一亮。
“姬少将军也在啊,那咱家可就不必再瞎跑了。”
不用说,这样的射猎饮宴,除去春围秋狩的惯例,本来就是皇帝要看各家子弟短长——明德皇帝老了,东宫太子还小,京中世家子弟,再加上北地王陆玉弦的儿子陆寻英,还有姬暮野这样在西北一刀一刀砍来自己声名的年轻边将,这都将是少帝未来的助益。
等太监一走,陆寻英就站起身来招呼姬暮野,“走了。”
姬暮野拧着眉头看他,不明白在经历了一切的事情之后,他怎么还能把这句话说得那么举重若轻,哪怕两人之间已经隔了无数的血海冤仇,隔着父亲和兄长,两条沉甸甸的命。
他懒洋洋地在刚升起的太阳里招呼他,好像他们还身在塞北,无数的岁月就这么泯灭在他们之间。
所以姬暮野后退一步,“走什么?”
“上林苑射猎,你不去?”
“不和你去。”姬暮野又想问他,“早上……”,但陆寻英很快拦下了他的话。
“别犯傻。”陆寻英还是那么冷诮地笑,“你住的地方能有我住的地方近?走罢,我让人给你备马。”他一使眼色,莲湖就下去叫人,跑远了,陆寻英才又极快地走近姬暮野身边,
他的声音又低又柔,只有两个人能听见,“我知道你心里有惑,你不必问,我在这,也不能说。我只说,陆家从未背叛姬家,若你想要知道,那就别再惹是生非,好好回到西北去,养你的兵,放你的马,等你有朝一日兵强马壮的时候,你就能知道了。”
他的气息如海棠,轻轻地吹拂在他耳边,姬暮野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竟心念一动,他听见自己嗯了一声。
但他毕竟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他不想这么快输给他,他就又放句狠话,“我听见了,可我不能全信你。若我父兄的死,真跟你家有半分关系,陆寻英,你就死定了。”
陆寻英走开前,姬暮野听见他微不可闻地叹气了一声。
姬暮野:……得想个办法脚刹这谜语人然后让老头子下岗我去继承西北的百万家产。
说起来,小祝好像没说过这些人的表字,写一下写一下,不然我自己写着写着就忘了。
陆寻英,字季棠
姬暮野,字越川
许华严,字文光(本来想写文昭,可如果是文昭的话那就……发配去守寒江城!)
萧祁瑾,字元瑜
李静媚,字兰钧,但是媚姐姐的表字很少用,无他,我希望大家都叫她媚姐姐,备身将军就是我们永远的姐姐。(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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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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